卷一 第九章(2 / 3)

無名看著妙清平靜的麵容,覺出與從前不同的感覺。若說從前的她是一潭秋水,沁著苦絲絲的憂悒,那現在就是風平浪靜的大海,海闊天高,卻有著他再也無法把握的百轉心思。看著這樣的她,無名也隻能苦笑,若有所失地道:“也好——走了也好!本來光與熱就不該存於黑暗的地獄。你走了也好,至少我不必再受良心的譴責。”

“你錯了,我從來不是你或任何人的光與熱,我不過是一隻在尋找光與熱的飛蛾,一個尋找可以伴我一生的男人的女人……我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去指引迷途者的方向,也沒辦法去照亮黑暗中痛苦的心靈,更不可能去融化凝成冰山的仇恨……我隻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沒有辦法親眼看著我的夢破碎,更沒有勇氣去看我眷戀的男人在我麵前死去——所以,請讓我走!讓我離開這將變成人間地獄的京城。”

無名看著她,悒鬱地笑著,“是我的教導太成功,還是你太聰明?為什麼,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破我的心?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我不要你的身上濺上一滴血腥。”說完,他便仰頭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妙清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滑倒在地,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收不回。

“老天!我隻是個普通的女人,就算我知道他不好,他不對,但,求你讓他活下來……哪怕是要我以這具殘破的身體替代,若有人必須贖他所造的罪孽,那就讓我下地獄好了,哪怕是幾千、幾萬年……”

當男人為仇恨、為權力而瘋狂時,女人是為愛而瘋狂。

黑暗中,跳躍的小小火光如女人心頭的妒火,一點火星就可焚燒一整片森林。

“姐姐,你想清楚了?這包藥下去可真的會要人命的。”瑤玉緊緊抓著姐姐的手,額上的汗一滴滴滴在手背上。

“我想得再清楚也不過了,隻要那個賤人在一天,他就不會拿正眼看我。我一定得讓那個賤人永遠在他眼前消失——永遠!”

“就算妙清死了,可師父未必就會忘了她啊!你想想,要是師父知道是你害了她,會有怎樣的後果?再說你的良心真的會安樂嗎?”

“良心?良心值多少銀子?”瓊玉低低地哼著,不屑地冷笑,“自打爹為了幾個臭錢把咱們賣到妓院,我就早把良心給狗吃了。若我真的還有什麼良心什麼廉恥什麼貞操道德的話,咱們早就餓死街頭或被妓院的打手活活打死了!瑤玉,我鄙視世上一切的道德規範,那是有錢人、有錢的男人設定的!對於我而言,隻要過得好,能抓牢我想要的,不管做什麼,我都心安理得。”

籲了口氣,瑤玉沒辦法再說話,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責備姐姐,惟獨她沒那個資格。她的手慢慢地鬆開,看姐姐把藥到進碗裏,白色的藥粉融在粥裏。

“你去拿這碗粥給她吃,我特意加了許多糖,她不會吃出來的。”燭火搖動著在瓊玉臉上投下暗影,讓她陰沉的笑愈顯冷森。

瑤玉打了個冷戰,突聽外麵磚頭掉在地上的聲音。她心裏頭一驚,就聽見有人在外頭喊:“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人,鬥不過人就使陰招還要臉不要?!”

“是璞玉。”聽著璞玉的罵聲遠了,瑤玉忙抬頭看臉色慘白的姐姐,“怎麼辦?姐姐,這次真的闖出禍來了。”

“別怕!”瓊玉咬著牙,一雙眼卻奇異地燒了起來。“這裏是不能待啦!你別收拾東西了,咱們馬上走!”

“去哪兒?這京裏哪兒沒有師父的信徒啊?”瑤玉慌了心神,也隻好由著姐姐強拉著她,“好歹帶些個東西。”

“別多嘴,你放心,姐姐絕不會讓你吃苦的。出了這個門,咱們隻會過得更好……”師父,別怪我!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

天色未亮,曙光蒙蒙,仍如情人未褪盡的薄紗。而這一夜,未免太長了……

無名揉著眉心,揮了揮手讓回話的道士退下。林莫已悄然附在他耳邊低語:“您看這兩個賤人會不會是到皇上……”看一眼麵色凝重的無名,他退了一步,不敢再多嘴。

瓊玉她——陡地起身,無名急撲到門前,“快去準備馬車,馬上送妙清出城。”

林莫目光一閃,暗暗搖頭。還未動作,無名已回身瞪著他,“把原訂計劃提前,天亮之前,我要所有的死士都在玄冥觀前集合。還有京城裏所有的人都要知道元一真人就是二十五年前如妃所生的僥幸未死的皇長子。”

“是!”林莫垂著頭,臉上浮上興奮之色。終於,要輪到他出人頭地了。

而此時,在皇宮禁內,也同樣有人一夜無眠。

皇上煩躁地踱著步,常隨在身後的太監竟都不見人影。聽清了外麵傳來腳步聲,臉上就升起一絲喜色,待龍昊禎走進來,就一下子撲上前拉住他的手。

“皇上急召臣弟入宮,可是有什麼急事?”看得出向來不緊不慢的皇上這次真的是緊張而憂慮,龍昊禎還是行了個禮才任他拉起自己。

皇上看了他一眼,“你隻答我,你可知道那無名究竟是何人?”

“皇上怎麼這麼問?”龍昊禎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瞧清皇上的表情,向來皇上胸有成竹、勝券在握時便是這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忽然明白,當下改變了心意跪倒在地,沉聲道:“請恕臣弟欺瞞之罪,那元一真人實是二十五年前如妃所生的皇長子,就是傳言中的降世災星。”

皇上轉過身,聲音冷冷的,“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為什麼瞞著朕?”

沉默片刻,龍昊禎小心地道:“一是臣並無真憑實據,二是這件事實屬宮中醜聞,不宜外泄。”

“你說得不錯,這件事關係太後清譽、皇室尊嚴,所以這件事隻能永遠是個秘密!”皇上說著,拍拍手,“你起來吧,我給你看看真憑實據。”

目光一閃,龍昊禎順勢起身,看著自殿後走出的豔姿妖嬈的女子。竟是她?那一麵之緣的女道士,看來她與皇上交情匪淺。

“其實就是沒這件事,朕也不打算再留無名這個人。”看著龍昊禎疑惑的神情,皇上卻隻是笑笑,“朕要的隻是一個煉丹的術士,可不打算要一個政客。無名太多事了,不單止外交重臣權貴,內交宦官嬪妃,最不該的是百般討好朕的子民——你知不知道前些時候南方水患時,無名隻開了開口就有信徒在一天之內酬了二十萬兩白銀送到災區去——二十萬!簡直比朕的手筆還大!現在看來果然是別有居心。”

龍昊禎垂下頭,雖沒說話,卻暗自警覺。暗裏算計著無名,明麵上卻又百般恩寵他,皇兄這樣的心機、這樣的城府實在是令人心寒。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若無名死了,恐怕——下一個就是他吧?

“你馬上調動所有禁衛軍,務必生擒——不!如有抵抗,格殺勿論!”森冷的語氣,讓瓊玉的心猛地一跳,偎在皇上懷裏的嬌軀也禁不住發抖。

皇上瞥了她一眼,嘴角仍噙著笑意,“愛妃若仍無法消氣,過後鞭無名的屍也是一樣的……哼,昊禎,你先到天牢裏看看李仁那個狗奴才究竟招了多少同黨,隻要是福王一脈的官員統統打入天牢,容後發落。”

“臣遵旨。”龍昊禎垂著頭慢慢退下去,隱約聽見裏頭嬌嗔軟語——“人家才不要呢?哪有那麼惡心的……要鞭屍也要皇上去,人家才不要看呢。”

打了個冷戰,龍昊禎快步離開,隻覺得那女人真是可怕。是否得不到的就寧願毀掉?那麼他呢?他還不是得不到妙清……對,妙清還在玄冥觀!以她的性子大概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殺無名吧?看來,這次,他真的要成了讓她討厭的人了。

010

天終於亮了,十月的風帶著秋的涼意,天邊壓著黑色的雲,像心上沉沉的陰鬱。

無名半眯著眼看著天上發白的太陽,記起去年的十月。似乎離別總是在深秋,才會有那種淒涼之意。隻是去年是妙清送他,而剛剛卻是他躲在暗處默默地看著妙清形單影隻地步上馬車。看著妙清眉間的黯然、轉身的淒涼,他幾乎衝動得想撲過去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妙清始終跟他不是一類人。說白了,妙清是善良樸實的鄉間女子,而他是不擇手段的陰謀者。他的恨與野心讓他無法隨她而去,隻能在這裏作最後的廝殺。若勝,則得回所有;若敗,則血濺當場——或許許多年後,在他身體倒下的地方,青石板的縫隙之間會生出一簇青草或是一朵怯怯的小花,如果妙清從這裏慢慢走過,他的枝葉會勾掛她的裙裾,可能她也會在風中聽到他的呢喃……

嘴角微揚,無名收回目光,看著大隊的禁軍逼近。明晃晃的刀槍炫得讓人心生畏怯。無名卻笑了,“終於又見麵了,英王。”

“又見麵了。”隻一句,已百感交集。他們本不該是仇敵,若一切可以重來,他該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皇兄。他們該是一起長大,一起學習,分享著開心不開心的事。對酒當歌,飲茶傾心,然後他和皇兄一起輔佐他做個聖朝的明君。三兄弟一起……哼,其實他知道自己是在發夢,就算是事情真能重頭來過,他們也不過是變得他和皇兄今日一般的君與臣,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生在皇家,哪裏來的骨肉親情嗬!

“你不如束手就擒吧!”歎一聲,龍昊禎看著麵前的這些人。有士兵,也有江湖人物,但更多的卻是百姓,他看見那個當街大叫的大漢,那個不願意讀書的少年,甚至還有年輕的婦人和年邁的老者——幸好未見到妙清——這樣的人,就算是拿著刀槍也無法讓人興起懼怕之心吧?“你該知用兵貴於精而不在多,憑這些烏合之眾,能成什麼大事?你投降,我保你平安!”

“是嗎?”無名看著他,笑起來,“這是你說的還是他說的?你該知道現在他的話在我麵前可不算是聖旨了,我可不必聽什麼狗屁旨意。”

“你這又何苦呢?”龍昊禎一聲長歎,也知再無法勸他,無奈後退一步,沉聲道:“皇上有旨,抵抗者格殺勿論!”世上有很多事是無可奈何的,就算是知道要說的話要做的事會造成怎樣的殺孽,他不情願也必須去做。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是不忍、不願看,他卻沒有辦法阻止也沒有辦法回避。

那一場悲壯、激烈、哀淒、慘烈的戰鬥——不,是一場殘酷的屠殺。四濺的鮮血,橫飛的殘肢,慘烈的叫聲……死亡籠罩在京城的上空,鮮血在這條通往皇宮的青石板路上盛開妖豔的花,長長的一條街四散著屍體與殘肢,那種場麵,即便是曾久經沙場的士兵在多年以後的夜裏都會自噩夢中驚醒。

為什麼?連殺人的人在刺出長槍、劈出大刀時都會心軟手軟,那些夾雜在士兵裏的普通百姓卻似著了魔似的無動於衷。從來沒有想過“視死如歸”這四個字也可以用在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半大孩子身上,心存不忍,心驚膽寒,但在當時卻沒有一個人敢疏忽大意。因為誰也不知道當你心軟收回刀時會不會有另一個毛小子突然躥出來像幹掉你的同伴一樣幹掉你。鮮血、哀嚎、殺戮中,所有的人都赤紅了一雙眼,如野獸般瘋狂……

在很多年以後,聖朝大地上流傳著這樣的故事:說有一些會法術的惡道,會收集人的毛發或心愛之物,再以法術迷惑住人的魂魄,使其受控製而做出各種無法想象的恐怖事情。尤其是在京城一帶,所有的人都會告訴你——小心!小心那最惡毒的“招魂術”!

妙清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沒有士兵也沒有屍體,隻有十幾個老兵用水衝洗著青石板。那些本該幹涸凝固的血因水而又滋潤起來,像小溪一樣漫過來……

本該已經遠遠離去,但命中注定在她磨蹭猶豫時耽誤了時辰,城門已經緊緊關閉。車夫氣得大叫,她卻莫名地鬆了口氣,等聽到守城的官兵說是奉英王之命封城,妙清心裏突地一跳,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回去!”

“那怎麼成?無名仙師叫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城的。”任妙清怎麼說,那車夫就是不肯回頭,急得妙清跳下車一路狂奔。

在路上就聽說玄冥觀出了事,有好些大官也都讓人抓了起來。她當時隻想著“就算要死也一定要和師父死在一起”,等到了地方卻已經遲了。

“人呢?那些人呢?”她的腳軟軟的,抓著一個老兵再也不肯撒手。

“死的都拉到城外埋了燒了,活著的也都抓到大牢裏了,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拉到城外去了!”

“那……”她吞著口水,從來都不覺得說話原來是這麼困難,“無名仙師呢?”

老兵唬了一跳,急忙掙開她的手,遠遠地避開一邊,過了半晌,見妙清仍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忍不住叫了一聲:“我說姑娘,你還是快走吧!小心一會兒也把你抓起來,就糟了!”

應了一聲,妙清搖搖晃晃地走了。拐進巷子裏就再也撐不住,靠在牆上直用後腦勺撞牆,“妙清,你真是個混蛋!怎麼可以這時候離開他呢?混蛋,混蛋……”頹然跪在地上在牆角蜷作一團,她怎麼也停不住眼淚。哭了好久,她突然一抹眼淚,爬起身,“師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總會找到你——這次,就算是我要親眼看著你死,我也要跟著你。地獄也好,天堂也好,我都會跟著你。”

妙清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膽子居然那麼大,在城外的墳場,雖然駭得要命,吐得要死,怕得腳軟,卻仍是繞了整整一圈。沒有他!放心的同時,她忍不住淚如雨下,“師父,這些人都是為你而死的,如果你看到這些屍體,會不會後悔?”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卻不肯說出口,甚至不敢在心裏頭想。

入夜,輾轉難眠。龍昊禎相信,無法成眠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沒見識過大場麵的人,也不是神經脆弱,但現在一閉上眼仍能看到那種血淋淋的場麵,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無法忘記了。就算他沒有親自動手,但雙手仍然染滿鮮血,甚至比任何一個人更當之無愧“劊子手”這個稱呼。他為自己竟然下那樣的命令而羞愧內疚,想不通為什麼和他麵臨同樣情形的無名竟仍然保持那樣若無其事的態度。

“成大事,總是要有犧牲者的。你翻翻手上的史書,哪一頁不是用鮮血寫就,通往帝王的道路本來就是用無數的白骨與屍體鋪就的……英王,你現在穿的衣服、吃的糧食、喝的美酒、住的宮殿,騎的駿馬,不都是老百姓的血與肉嗎?你難道沒有聽到那些織在錦緞裏、埋在玉階下的怨魂的嗟歎與哀嚎嗎?其實,你我都是同一種人,你並不比我仁慈多少嗬!”當無名用一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麵對他,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好像在談論天氣時,龍昊禎真的不知道他是瘋了還是真的根本就沒有心沒有感情甚至沒有痛覺。狂人!但這世上狂人最多的莫過於皇族——越接近權利就會越瘋狂吧?他的血液是否也潛伏著那種瘋狂?

龍昊禎不喜歡無名,但麵對他時卻無法去恨他,甚至還有些同情他。但無名可以接受憎恨接受迫害,卻絕不容忍他人的同情。“收回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早就想得很清楚。別說是現在這樣,就是千刀萬剮,淩遲處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哼,我想你一定是沒嚐過死亡的滋味,但我卻已經死過很多次了——從我出生被人活埋,跟著恩人流浪,為了一口剩飯被人往死裏打扔在亂喪崗……我已死過太多次了!”

這世上的人和事並不是隻有黑和白、對與錯那麼簡單。至少從龍昊禎懂事起所見所聞所曆從來都是沒能分得清對錯黑白。江湖多事者總要分個黑道、白道,若照此推論,其實官道倒也可稱之為“灰道”。他是灰中帶白,而無名則是灰中透黑,雖有差別,其實也是差不太多。若他是無名,怕也會變得一樣瘋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