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3 / 3)

想起無名的下場,也不禁心下戚然。

長空如洗,皓月皎皎,秋風起時,帶來淡淡的菊香。

執杯對月,半醉半醒中,龍昊禎忍不住笑,後悔強趕張生和方五離去。這會兒連個喝酒的伴都沒有了。搖晃著站起身,在簷下扶住朱漆圓柱,彎著腰嘔了幾聲卻什麼都沒吐出來。含糊地咒了一句,他直起身瞥見光滑的漆柱映過一抹白光。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泛著涼意的刀鋒已抵在他的頸上。

“人在哪兒?”

就算是心頭驚駭,流了一頭汗醒了三分酒,龍昊禎還是聽出那刻意壓低的聲音。但他卻明知故問,帶了三分怨怒,“什麼人?本王可不知我府裏竟有得用刀子才請得動的人物!”

一抹淡青的袖色在他眼前晃動,那是府裏下女常穿的服色,想必她就是這麼混進來的吧。身後的聲音微微遲疑,“你抓起來的人都關在哪兒了?”

“你是說今天早上抓回來的?”他問著,又故意冷笑,“該關的關,該放的放,該殺的殺,我哪裏知道哪個是姑娘你要的人呢?”

一陣沉默,她的聲音好像在一刹那兒就軟了下來,“我知道他還沒有死,至少你不會殺他。”刀慢慢滑下,龍昊禎不動,等著她在月下現出一張清秀的麵容,“也不會把他和別人關在一起。”

“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龍昊禎看著她,“妙清,是不是隻要是為了無名,你什麼都肯做?”

妙清看著他,平靜地笑著,“如果他真的遂了心願成了皇上,我自然是要離他遠遠的,但他要是死了,我又怎能獨活於世。”

龍昊禎低著頭,好像沒聽到她的話,過了好久卻突然大笑,笑得既瘋狂又囂張,直到觸到妙清那柔柔的霧樣的眸光才驟然停止,“因為你,我羨慕無名!”

“羨慕?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羨慕王爺的。”

妙清的低語讓他凝目相望,“你有你的決定——但無名未必會想你這樣!讓自己喜歡的人目睹自己的失敗與悲慘,是每個男人最大的痛苦。你真的不顧他的尊嚴、他的感受嗎?”

“就算是我任性我固執,我不顧他的感受他的尊嚴,但即使他拒絕,我還是要堅持。”妙清低下頭,模糊地笑了笑,“是啊!他或許不想……但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他的應聲蟲,好不容易自己拿了一次主意,他總也要聽我一次吧。”

龍昊禎皺眉,要說什麼卻被張生的叫聲打斷。張生披著外衣,拖著鞋子,顯然來得匆忙,看見妙清怔了下,還未站穩身形,就聽見方五的吼聲,中間雜著一個尖利的叫聲——“主子,您沒事吧?都是這小道姑礙事!”

被方五夾在胳膊下的璞玉揮手蹬腿,像頭張牙舞爪的小豹子。見了妙清立刻齜牙叫起來:“好啊!真的又是你出賣師父,你還要臉不要臉啊?”

妙清臉色一白,卻沒有看她,隻專注地看著龍昊禎,“求王爺成全妙清的心願。”

“跟你一快來的?”龍昊禎扭過頭隻看著璞玉,好像挺有趣似的,“方五,你放開她吧,一個小丫頭還能鬧到哪去?”

“小丫頭?小丫頭怎麼了?要不是這個大快頭,我早就摸進你屋裏宰了你這個大壞蛋了!”璞玉嚷嚷著,又轉向妙清,“早知道你和這個狗屁王爺又混在一起,還不如讓瓊玉兩姐妹毒死你呢!哼,你現在可好,可憐咱們大家死的死、散的散,連潤玉師姐也沒了下落,好好一個玄冥觀也一把火燒個精光……”璞玉越說聲音越小,最後隻剩低低的抽泣聲。

妙清挺直了腰,一句話也不說。潤玉——那個看似冷淡卻極溫柔和的人,還有那些曾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姐妹……

猛地合上眼,她突然跪倒在地,“王爺,妙清不奢求你會幫我救他,隻求你讓我見他,讓我和他死在一起就好。你想想,如果我逍遙法外總是一大隱患吧?”

龍昊禎也不扶她,愣愣地看著她,“你真的要見他?不後悔?”

“不後悔!”

“好!”龍昊禎終於作出了決定,“我帶你去!但是,我不保證真的會遂了你的心願。”

其實她早該想到無名是被關在宮裏的。除了皇宮,還有什麼地方能讓皇上覺得放心呢?因為龍昊禎的話說得嚴重,妙清想過很多種可能——無名一定是受了重刑、遍體鱗傷、苦不堪言,但她想了很多,卻都沒有親眼見到來得震撼。

因為龍昊禎的特別關照,無名並不是關在陰暗的天牢,而是關在冷宮的一隅,正是當年囚禁無名之母如妃又被大火燒毀的冷宮,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天意。當妙清再次踏入這座陰森的宮院時,心裏泛上一種難言的壓抑之感,仿佛這裏囚禁的所有幽靈都在這一刻複活,對著她冷笑。

從侍衛那裏知道瓊玉和瑤玉先一步而來,妙清並不覺得驚訝。

龍昊禎屏退了侍衛,隻和妙清、方五三個人附耳窗前。舔破窗紙,因房中燈光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隻能看到瓊玉、瑤玉是背對著窗,而無名卻盤膝而坐,腿上還蓋著一條毛毯。

有風,也不怕瓊玉聽見她壓低的聲音,妙清低聲問:“是瓊玉她們向皇上告的密?”雖然猜出來,但看著龍昊禎點頭,妙清心裏仍不是個滋味。再多的誓言也無法完全束縛住人的靈魂,要不然她和瓊玉也不會相繼因不同的理由背叛了無名。

“師父,你真的不願意說話?”瑤玉歎著,有些無可奈何。

瓊玉則火冒三丈,“你不肯說話,是因為你還是瞧不起我們。在你眼裏,我不過是你的玩偶,你的棋子,根本就不配和你說話。可你自己呢?你還當自己是一教之主,眾人眼裏的活神仙嗎?不過一個階下囚罷了!”他的淡然、沉默刺激著她繃緊的神經,“你知不知道現在京城裏的人是怎麼說你的?一個使法術害人的妖道!一個下毒害死人的禽獸!驚訝呀?你該知道林莫那種小人是不會為任何人保守什麼秘密的。不會有人去提你是先帝長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會罵你是亂臣賊子……你生氣了?這樣看我——罵我啊!”

她喘息地看著無名慢慢合上眼,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蜂湧而上的不滿、委屈、怨恨、氣忿、不甘讓她嘶聲大叫:“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連讓你罵的資格都沒有嗎?你的心裏除了妙清,真的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哈,哈哈,有反應了?你看著我,仔細地看清楚,這裏隻有瓊玉沒有妙清,你的身邊永遠不可能再有妙清那個賤人啦!幹什麼?想打我?嗬嗬,你別逗我笑了,你這副樣子怎麼打我?用你這雙廢了的腿嗎?”瓊玉叫喊著,突然上前一下子扯下蓋在無名腿上的毯子。

尖利的聲音刺破了妙清的耳膜,再也聽不清別的,隻是茫然地一雙手緊緊抓著龍昊禎的手臂,“怎麼會這樣?”

“因為他和皇上發生衝突,所以皇上命人挑斷了他的腳筋。”龍昊禎抬頭看著她慘白的臉,還是說出來,“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走路了。”

“一輩子。”妙清抬起頭,臉上忽然浮古怪的笑,“沒有一輩子,你知道皇上不可能放過他的……也好,聽說鬼是不用腳走路的。”

龍昊禎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瞪我!你想殺我嗎?其實能死在你手裏倒也不錯嗬!”瓊玉忽然笑起來,“可惜你沒那個機會了。皇上說要把你淩遲處死……用刀子一片片割下你的肉——一片片,一片片……”她打了個哆嗦,突然端起桌上的藥碗,神經質地,“你喝下這碗藥,就不用受那份罪了,再也不會有煩惱——你喝呀!”

窗外,妙清又驚又急,不及多想人已撞開門衝了進去,“不要喝!”

“妙清?”瓊玉轉過身,又驚又怒,瞥見無名不複冷漠的臉,更是又氣又恨,就一疊聲地叫起人來,等看清進來的是龍昊禎,不覺倒抽了口氣。看看龍昊禎再看看妙清,不由恨聲道:“好啊!原來是你帶她來的。”

妙清也不答話,徑直跑到無名跟前,還未說話淚先流了滿臉。

無名像被火燒了一樣,用兩手撐著身子向後挪,嘴上叫著:“你為什麼帶她來?誰讓你帶她來?你這樣算什麼?想看我出笑話嗎?還是你故意要她看到我這般模樣,好讓她徹底死心?!”

龍昊禎臉色一沉,“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嗎?這又算得了什麼?”

妙清也急急地叫著:“什麼笑話什麼死心?你以為我是來做什麼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她要他清楚她的心嗬!

“滾開!別碰我——”無名狂亂地叫嚷著,無助地扯著毯子試圖藏起那雙醜陋無力的腿,“滾!我不管你是來做什麼的,馬上給我滾!”

“我不走!不走不走——你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我連和你死在一起都不怕,還怕這一雙腿嗎?”妙清撲上前和他搶著毯子,“你別想又用什麼誓言、什麼身份的來壓我。就算你罵我打我我都不會走。如果你成了什麼狗屁皇上,我可以離你遠遠的,任自己想著你想到死。可你死了,黃泉路上怎麼可以沒有我陪伴左右。”

“你憑什麼跟我死在一起?!你不過是我手上一枚棋子罷了,有什麼資格跟我一起死?”無名揮著手要擺脫妙清的糾纏,卻讓她抱得更緊。

“不是不是,你現在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別說騙你自己,就連我都騙不倒嗬!就算是你不要我,我就是做你的影子也要一直跟著你!”

無名沮喪而狼狽地看著她,近乎哀求:“你走吧!我不過是個將死之人,你還有大好年華,除了我以外你還會遇到別的人——我不值得你這麼死心眼兒的……”

“這不是你會說的話!我認識的無名隻會說陪著我一起死,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不可背叛我!那樣的話才像你嗬!”妙清哭著笑著,“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愛你,你以為我還能再用八年的時間去愛上別人嗎?師父,妙清除了你之外什麼都沒有,難道你忍心讓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受苦挨累讓人欺負嗎?要不然——我現在就跑到皇上那兒讓他抓起我馬上殺了我,我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你——”無名看著她,哀傷中有著倨傲,“我寧願你在我擁有天下時陪在我身邊,也不要你陪著我一起死。”

“可是你擁有天下時,身邊不會隻有一個我——不是嗎?”淚眼,妙清卻輕輕地笑了,“我隻要做你的惟一,哪怕是在黃泉之下。”

無名沉默著,許久終於拉她入懷,“那就一起吧!我會在地府為你建座皇宮——隻有你和我兩個人的皇宮。”

“傻瓜——”一直被方五抓在手裏的瓊玉突然放聲大笑,“妙清,我終於知道你和我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因為你是個傻瓜——一個隻會求死的傻瓜!”她笑著,直笑得眼淚流下來,突然捧起手中灑得隻剩半碗的藥,“和你這樣的傻瓜爭,我都覺得累……”

“姐!”瑤玉不安地叫了一聲,但看著瓊玉臉上的淚、唇邊的笑,卻終於什麼都沒有說。

“祝你們這兩個傻瓜在陰曹地府裏傻得快活!”瓊玉笑著,喝下碗裏的藥汁,“也祝我再也不會有煩惱……”

“瓊玉!”妙清叫著。

瓊玉悠悠笑著,連方五也忘了抓住她,任她慢慢地倒在地上。

“你不用怕。”瑤玉走到她身邊,也不看妙清,望著瓊玉的眼神充滿了憐惜,“她喝的不是毒藥,隻是一種會讓人忘記過去的秘藥——本來,是想讓師父忘記一切,和她從頭來過,過些普通人的生活,可沒想到……這樣也好,她不用活得那麼累了。”

妙清怔怔地瞧著,心裏酸酸的,卻說不出話來。

龍昊禎開口:“天就快亮了,該走了。”看著妙清錯愕的神情,龍昊禎忍不住笑了,“你們兩個該不會是真的想做對死鴛鴦吧?我瞧著他那副壞胚子的樣兒,八成死了也不能像你一樣變成漂亮的蝴蝶,那你可就慘嘍!”

無名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在方五過去背他時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

一行人出宮時,天還沒有亮。可能是龍昊禎早有安排,竟能一路暢通無阻。

對於昊禎,妙清懷著無比的感激,卻又有些擔憂。

龍昊禎回頭看著她,笑笑,“你放心好了,我做得很幹淨。明天會有人發現暴斃的元一真人。而不會有人想到他居然逃出生天。”龍昊禎低低地說著,看著駛過來的馬車上跳下張生,點頭笑道:“你們走吧!”

“瑤玉,你們——”妙清轉過身看著瑤玉和她懷裏半昏迷的瓊玉。

瑤玉卻搖頭拒絕,“你們自己走吧,我想姐姐終於選擇忘記一切也是她的福氣。如果你真的好心,就不要再讓她見到師父——我不想再讓她痛一次。”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無名正和龍昊禎說著什麼,臉上又掛著那種淡然的微笑。

“可瓊玉現在這樣……”

“我會照顧她。”瑤玉仰起頭笑笑,“姐姐照顧了我這麼多年,也該我好好照顧她了。”

看著她燦爛的笑,妙清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了解過她。看著瑤玉兩姐妹漸漸遠去的身影,妙清拭去眼角的淚,轉過身看見無名、龍昊禎兩人同時沉默下來,對著她露出微笑,“王爺,你——多保重!”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個感激的笑。

龍昊禎卻望著倚在車上的無名,半晌才沉聲道:“我不想再看到他。”

“我明白。”妙清笑著點點頭轉過身去。

當手中的線斷了,風箏飛遠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龍昊禎站在黑暗中,聽著馬蹄聲漸遠卻不開口。

“王爺?”看了看他,張生默然退後。

過了很久,龍昊禎才終於道:“事情辦得幹淨嗎?”

“王爺放心,那幾個家夥還有皇上賞的那幾個舞伎都已經處理掉了。”

“嗯,回去吧……”龍昊禎轉過身走進黑暗,再也沒有回頭。

“你剛才和王爺說些什麼?”

“說什麼?我隻是好心提醒他幾句罷了!”

“比如呢?”

“比如——伴君如伴虎!防人之心不可無!虎無傷人意,人有打虎心!又比如功高蓋主,人心難測!怎麼,不開心我和他說這些事?”

“你……唉!”

“我隻是播下一粒種子,但開不開花結不結果並不在我……妙清,我是一個惡人,所以老天才讓我變成這樣,腿廢了——以後連路都沒法走!”

“不會!我不就是你的腿嗎?怎麼?以為我背不動你嗎?告訴你,我的力氣可是很大的喔!你知不知道,其實是老天可憐我從前隻能站在你背後看你的背影,現在才要你一輩子看著我的背——隻能看我!”

“是嗎?”

“不是這樣還能怎樣?”

“原來真是這樣啊!”

“就是嘍……”

你是我的光,我就是你的影;我若是你的光,你就是我的影;光與影,是永遠都不會分開的。

尾 聲

天啟五年冬,禮部侍郎林莫因舉薦妖道惑國而獲罪,於午門外斬首示眾。同時獲罪者各級官員二百餘人,貴如福王亦削去爵位,貶為庶民。同時,全城驅逐道士女冠,一時之間,京中無有向道者。事不過半載,帝又寵幸梅山道士,道教再興。兩年之後,帝因服食道家仙丹暴斃宮中,諡號“景文帝”。因其事詭異離奇,被列入聖朝三大疑案之首。翌年,英王即位,是為“聖武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