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論是否了解爆炸幕後的真相。人們各懷心事,互相亂竄,到各個的牛車上打探消息,並沒有發現有一個年輕的醫童已經不在隊中。
所以當軍醫們看見了覃快尚未完全僵硬的屍體時,規模不大的牛車隊伍停了下來,在持續著步行的大軍中猶如一團河濤中無法移動的石塊,顯得沉悶異常。
南楚軍隊龐大,隊伍拉得寬闊,所以才能發現這具藏匿於雜草亂枝中的屍體。一傳世十傳百,就有人請了軍醫房的大夫去看看究竟,沒想到,竟然會是軍醫房裏的年輕人。
而且,死壯頗為淒慘,全身赤裸,滿身的血口已經黏膩地沾滿泥土,卻仍見有液體自無法愈合的傷口處緩緩溢出,不知生前遭受了多大的侮辱折磨。
心有萋萋焉或是憤慨欲死的眾人,都無一例外將驗屍的任務指給了刻下最為合適的人選——仵作世家出身的醫童雷雙。
他翻開屍體的眼瞼,瞳孔仍然透明濕潤,檢查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組織,仍然柔軟溫暖,檢查他的皮膚,隻有輕微細小的屍斑,
眾人看著雷雙神情專注地熟練地檢驗,最後站起身來,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話:“半個時辰內。”
“死亡原因呢?”有人禁不住怒火,憤憤地問道。
“……”梅若影抬眼看了看發問的人,道,“知道了又如何,他也不能複生,你也不會知道凶手是誰。”
說罷,再低頭看了一眼,不再理會地上的屍體,轉身隨著持續行進的士兵們,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再回林海如的車上。
“你!”那人還想追問,回頭一看地上的屍體,心中淒然,隻能同著眾人一起將覃快埋了,簡單地樹了一塊墓碑。
梅若影隨著大軍緩緩地步行著。
周圍盡是不認識的士兵。他們相互間有說有笑,相互間打打鬧鬧,然而對他毫無影響。
他隻是一個人走著,自昨夜一直混沌的大腦仍舊停留在剛才的畫麵上。
覃快……
覃快這個名字,昨天還能代表著一個會說會笑的人,今天以後,就隻能在墓碑上死板地銘刻著了。
一直以來,他所檢查的屍體都是自己所不認識的人,因著在以往的生活中並無交集,不知道他們的日常,檢驗起來都十分麻利,雖然保持著對死者的尊敬,畢竟沒有任何附加的情感。然而今日,在他手下過去的是他認識的人。
這個年輕人曾經與他住過同一張帳篷,會因他講解屍體解剖的場麵幹嘔不止;會因他一句話就信了他患上痔瘡,還好心地搶了他的辣椒麵;會直言快語,從不使心計害人;會毫無危機感地大肆宣泄自己對九陽教的不滿,害得旁人為這莽撞擔足了心……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淒慘的死去了。昨日還樂嗬嗬地爭吵著不想烤藥材,非要去為大家取晚飯,今日已經成了一具不言不動的屍體。
他與屍體打交道這麼多年,從來不曾想過,經過自己手下的,也有自己所熟識的人。
那些被捆綁鞭打的印記,那些因掙紮而起的淤青,那赤裸的年輕的軀體……年輕的屍體上,沾滿了黏液……那氣味他所配置的藥物,孫玉乾跟他索要的數種物品的其中之一。
梅若影步伐平穩地向前走著,滿目的荒蕪,剛剛平息不久的血脈卻突然又翻騰起來。
這個時代人口不多,城市也少。出門也常是三五天不見一個人影的山林,每日裏若是錯過了宿頭,便隻有露宿。
這個時代娛樂不多,設備更是沒有,想找樂,方法著實有限。若是沒錢沒閑,隻能將就著過,湊合著偶爾看看跳大神,做做捏麵人兒泥人兒;若是有錢有閑,多半會變著方兒地拿活生生的人來取樂,絲毫不在意那些被踐踏被摧殘的人也是一條有血有肉、會思考會痛苦的生命,活生生的生命。
今天經他手的是所認識的覃快,若是明天,經他手的是顏承舊……思緒在這一刻打住,不可以再想下去,這麼荒謬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然而過於亢奮的神經怎麼也不能平止喧囂,一遍一遍地回放著剛才那具仍舊溫暖柔軟的屍體,回放著回放著早間垂掛在樹上的斷腸血塊還有昨夜衝天的火焰。
他慘然地停止了行進,若是換成……猛然間,一股逆流的血衝至喉間,再難撐持突然乏力的身子,一下子跪倒在泥中,劇烈地咳了起來。
旁邊經過的士兵們好奇地看著這個並非士兵服色的青年狼狽地趴在泥塵中,自胸膛中傳出陣陣拚命壓抑著的咳嗽。聲音嘶啞斷續,猶如撕裂了胸肺。但是畢竟不認識,看也隻是看著,都繞了開,沒有一人前去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