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蓬萊文章建安骨(1 / 3)

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禮闈會試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麼三年之後便一定換作左大臣主持篩選。相比於修屏遙那隻狐狸,上官歏那邊的門路似乎要好走一些,盡管她對這位“大清官”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實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隻有鸞姬太後了吧,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無緣一見。難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後?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歎了口氣。年少輕狂,她果然還是輕狂了一回,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當初沒有出錢買通官路——她不想從起點就輸了誌氣,就當是她冥頑不靈吧。

水沁泠的腳步忽然一頓。

巷尾有幾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這邊靠近,天色還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卻清楚感受到了危機——是殺氣!他們是上次的那群殺手!

水沁泠的腦子裏“嗡”了一聲。瘋了瘋了,是她瘋了——竟然沒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應便徑自一個人離開了修屏遙的管轄領域,這群殺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絕不可能再饒過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裏秫秫一陣寒意。當下後悔自己被氣昏了頭,竟連這點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卻已經容不得多想,她飛快轉身往回跑——

黑影瞬間緊追上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水沁泠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無數場麵從眼前跌晃,到最後竟忘了自己為何要逃——“怎麼辦,要怎麼才能……”細弱的聲音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是她藏在心裏壓抑太久秘密,那個秘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從官,絕非鴻鵠之誌,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隻是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債。

那場盛宴其實是個陰謀,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至親知道。

“你跑不了了。”殺手們輕功了得,轉眼的工夫便截斷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經無路可逃——“你們究竟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她知道不會有答案,她隻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心裏還在不停盤算著更多的事情:如果他們殺了她,會怎樣處理她的屍體?

三弟會不會找到她的屍體?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會幫她換上壽衣,然後一定會發現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處,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刺上去的青藤圖案,從未讓任何人看見過。

那個圖案隻有大哥和三弟認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麵印花,她便照著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會去書齋找那本書,而如果他找到了,便會發現書的扉頁上寫著一串數符,三弟心細如塵,定然會研究,然後對照數符找出書中相應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如果——如果她沒有辦法為爹報仇,那就讓三弟接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還能替她收屍。如果找不到,那麼這仇恨也會隨著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這兒,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樣也好,三弟便不會像她這樣,時常被噩夢纏身了。

爹,你隻讓女兒一人背負這個秘密,把那一張張醜陋不堪的嘴臉記到骨子裏,靈魂裏麵,到底是相信女兒,還是在折磨女兒呢……

“水沁泠,要怪隻能怪你們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個殺手冷笑出聲。

水沁泠心裏一悸。這世上竟會有這種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因為吞了熱炭才變成現在這樣。她澀然苦笑,真諷刺啊,沒想到這飛來橫禍竟是因為一個“錢”字!“還問——”

不等她把話說完,殺手直接一劍刺來——“鏗!”

劍氣隻割斷了幾縷青絲,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劍。水沁泠驚喜地睜開眼睛——

“沁泠姐快退後!”綠衣少女揮動袖中白綾,招式連綿竟比劍還鋒利,足見其武功極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憮然,奇怪,她怎麼會以為是他呢?

閉了閉眼,想笑。她果然已經神誌不清了,那個人,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沉靜無波。哪怕曾經竊喜過,也已經不需要了——那些還來不及生根發芽的情愫,仿佛也隨著那死裏逃生的一劍,那幾縷青絲,生生被斬斷。他不給的,她也絕不需要!絕、不!

便在同時——

留香苑裏,正悠閑喝著清酒的修屏遙突覺脊背一陣涼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隻見清風禦樹,藕花送香,嫋嫋晴絲便在滿池波光裏閃著銀鱗。含苞開著的幾朵白蓮花好似也成了水裏麵正飄著的畫舫,這邊才起了一下漣漪,倏地便渡到那邊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閑。

唉——清閑了,也更無趣了。

修屏遙灑了一把紅豆糕的碎末去喂鯉魚,正想著要找誰來消遣一下,便聽見傳來女子的驚訝的聲音:“陸大人你瞧清楚了,我是玖娘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修大人不要殺我……”陸寅抱著自己的頭苦苦哀嚎,女子才要上前一步,他便馬上躲到欄柱子後麵蜷縮成一團,顯然已經精神錯亂。

修屏遙皺起了眉,才一招手,琅崖便走了過來。

“那家夥吃錯藥了嗎?”

琅崖遲疑了下,“回大人,陸尚書最近的言行舉止,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啊……”

“我不需要一個瘋子替我辦事。”修屏遙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丟了一顆葡萄進嘴裏,“正好,他下麵那個吏部侍郎也可以接他的班了。”而一旦吏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又可以讓新的後生來接替,嘖,他真是越看那個陸寅越膩煩!

“大人的意思是……”要貶陸寅的職?

修屏遙撫唇一笑,一字一字輕描淡寫:“瘋言瘋語的人,留,不得。”

琅崖心中一凜,“陸尚書官居三品,這……”

“上次那個姓孫的可不也是個三品官員?”修屏遙斜挑了眉,一撇冷笑浮上嘴角,“琅崖,你何時竟也有質疑我的權力了?!”

“下官不敢!”琅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轉身往遠處延廊走去。

“無趣,無趣,無趣啊。”修屏遙連歎三聲,將剩下的好幾整塊糕點全部擲進蓮池裏,不像是要喂鯉魚——倒像是要砸鯉魚呢,“欲寄無從往,隻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卿旁。嗬……”他嘴裏念著豔詞。若是換作平日,他還可以去找花樓的姑娘們,逗逗芸蛾,戲戲玖娘,而如今卻是連尋花問柳的心情都沒有了。就連殺人——也已經不能給他增加一絲一毫的興奮感。

若是那姑娘還在,他定然不會這般無聊,起碼可以擰她耳朵看她有沒有偷糖吃。思及此,修屏遙忍不住又開始磨牙,“小、女、子……”眼裏的一抹玩味逐漸變成咬牙切齒的冷笑,嗬——她是不是以為已經逃出他的手掌心了呢?恰恰相反,好戲還在後頭呢。

他驀地起身往外走,經過延廊時便看見玖娘一臉煞白地站在那裏。到底是他的女人,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也不會大呼小叫了。修屏遙嘲弄地勾起唇角,卻在不經意間瞥見陸寅的臉色時突然定住——

“慢著!”修屏遙疾步走上前去,手指一探陸寅的鼻息,他已被琅崖點過昏穴,臉頰卻紅得異常,皮膚也光潤得很——全然不像是受刺激過度的瘋子。

“修大人?”琅崖不明所以。

“他服了五石散。”修屏遙冷冷一笑,眼底有一瞬的精光大盛,“有人給他服了過量的五石散,足以令他產生幻覺,整日惶惶不安,總以為我要摘他腦袋。”

有人……想借刀殺人。

修屏遙手指撫摸唇瓣,竟突兀地勾出一個笑容。嘖嘖,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呀,究竟是誰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想借他的手除掉陸寅?若他沒猜錯的話,對方便是利用了陸寅這幾日來一連在他麵前犯錯的恐懼心理,令他產生幻覺——那麼,極有可能就是這留香苑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