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陶然共醉菊花杯(1 / 3)

“修大人。咳。”

水沁泠麵上一赧,低頭便瞧見水盆裏自己的倒影,長發沒有擦幹便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發尾連綿往下滴著水,連衣襟也被浸濕大半。她的頭發原本就稀疏,如今蘸濕了水更是少得可憐——怎麼偏被他瞧見了這般模樣?

她心下懊惱,撇眸看見水麵還飄著幾片桑葉,顯然是他摘來的。

“聽說用這東西洗了能生頭發。”修屏遙順手捉過她的頭發,指腹輕輕摩挲。三年的時間說短不短,她的發尾也愈見枯黃了,“嗬——你是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對嗎?”他揶揄道。

水沁泠抿唇笑笑,算作默認,“修大人怎會來此?”

“我連皇帝家都進出自如,偏隻有這丞相府我進不得了?”修屏遙笑著反問。說來也巧,他進府時正好看見芸蛾為她洗頭,心下起了玩心,便支走了芸蛾,也沒有喊醒她,“我倒要問問看,姑娘家哪有像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他輕哼一聲卻更像是歎息,轉而對上水沁泠疑惑的目光,他揚眉好笑,“怎麼?我的手藝就不如她?”

“相反。若論全京城最惜花之人,修大人若居第二,誰人敢居第一?”水沁泠玩笑道。

如今朝堂之上逐漸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麵,有她天下第一女丞相從旁協助,鸞姬太後也替皇帝收回不少權力。三位權臣雖各懷心思,卻也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修屏遙也從來隻在暗中較勁,表麵上卻以禮相待,偶爾打了照麵也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倒是沒有左右大臣之間處得那樣緊張。

修屏遙的唇角勾起一個弧度,“可惜了,有朵嬌花近在眼前,卻到現在都無法將它摘下。”他還是喜歡把玩她的發尾,有些輕浮曖昧的笑意滑出嘴角,“我心癢難耐,要如何是好呢?”

水沁泠有意錯開他的目光,“修大人抽這個時間來找我,便一定不是為了公事。”

又被她岔開話題了去。修屏遙暗暗磨牙,麵上卻笑容如春,“小女生辰,今夜設宴留香別院,不知水丞相肯不肯賞臉過來?”

水沁泠拿書的手指微微一顫,眸光卻始終沉靜無波,“令愛生辰,自然該去道一聲賀的。”事實上,她早已聽說他有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兒,被京城百姓喚作“烏發美人”。也大致猜到他為何流連花叢,卻至今未娶。難怪書上說生有桃花唇的男人是情癡,這一“癡”字,最多情也最無情——他唯一隻愛過曾經的那個女人。

正因如此,她當初便沒有給自己留一絲幻想的餘地。

其實真應該感謝他的,還有他的……女兒。

“脂硯極喜歡你寫的字,不過相比於你的內斂,她似乎更欣賞你鋒芒畢露的樣子。嗬——你不知,她原本就是個自負的姑娘。”修屏遙突然道,他的嘴角掛了一絲笑意,視線卻越過她不知落在何處,“真稀奇,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當初寫下的‘國家’兩字。”

水沁泠便也笑了,“當初我心浮氣躁,好高騖遠了些,還要多謝修大人指點。”這一聲“謝”,卻說得極為誠懇。她一直記得年少輕狂所犯的錯誤,當年被殺手圍追,劍冷心寒——那一瞬降臨的死亡氣息已深深刻入了骨髓,所以她絕不容許自己再犯第二次錯誤。

她從來就是個固執己見的姑娘,固執到——極端,決絕。

“我一直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懷,你的氣魄,後來卻發現——”修屏遙故意一頓,轉而望著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質的一麵,你的……殘忍。”

水沁泠微微一笑,並不否認,“有時候,殘忍也是一種必要手段。”

“不,並不是,”修屏遙輕笑搖頭,“你的殘忍,不是對別人,而是對你自己。”

水沁泠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你做事,從來不是依著自己的興趣喜好,而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那些事不得不做。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習慣,甚至連你自己都不自覺。”修屏遙撫唇而笑,他似乎隻是簡單地闡述一個事實,並未添入累贅的情感。即便曾經見她如霧裏看花,這三年來的相處相對,他也已將她看透七分,“你太固執,太……苛刻,從來不給自己退步的餘地。即便是你內心極不情願做的事情,也會逼迫自己去完成它。”他悠悠一笑,“水沁泠,你這樣……不累嗎?”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樣以為的話,我隻能說,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這個男人麵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許也是她難得一次的放縱——“這三年來我替太後殺過不少人,手段談不上有多瀟灑。但我早就深陷泥汙,也從未想過要成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賞正直的人,很欣賞,卻自認沒有本事成為那種人。”她淡淡笑了笑,雙瞳沉靜如水,“如同當初我情願接受修大人的囂張放肆,卻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虛作假,我可以奉勸譚亦需潔身自好、清者自清,卻不曾強求過自己也要做到那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自己的……使命。”

她的神情刹那空茫,“若是,很久以前就已經被扭曲的齒輪……又怎麼能奢望,它還能找回最初的軌跡?”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遙忽然扯過她的頭發,“所以改變你的,是仇恨嗎?”他的臉上再沒有笑容,連同眉眼裏的笑意,也統統消失不見,“你將自己逼到這個地步,究竟是因為……多深的仇,多濃的恨?”

水沁泠沉默許久沒有回答,隻靜靜凝望著他的眼。她像是疑惑,那樣認真的,試探性的疑惑,“你告訴我,這些話,算是你額外的關心嗎?”

“額外的關心?哈、哈——”修屏遙誇張地大笑而起,玩味地掂量著這個詞,“那你先告訴我,你需要嗎?”

我隻對你一個人的關心,隻為你一個人傷神,恨不得就此侵占你的靈魂——你,需要嗎?

水沁泠突然垂了眼眸,“修大人言重了,今晚的宴會我自然會去。”

胸口似被一針穿透,修屏遙幾乎是踉蹌著退後一步,也瞬間清醒了。多麼荒誕的一瞬間,在這一端點燃所有的柔情,也在那一端覆滅所有。而他們——從來都是兩個極端。

“那麼,再好不過了。”

修屏遙轉身一笑即去。

華燈初上。

一斛秋月剪了寥落的碎影,白盞盞的像是冬日裏窗簷前的霜花,踩在上麵似要軟陷幾分。菊花清酒的香氣摻了夜露在小小的樓台彌漫開來,伴著來人細小的談話聲漸而靠近——

“……上個月提拔的禮部侍郎便也是待媛詩社出來的,那姑娘聰慧得很,就是個急性子,做什麼事都風風火火的,還需打磨幾年……是啊,倒也多虧了有水丞相,如今我朝軍威大振,內撫民心外除叛亂,其後順利遣使與西域三十六國通好,朝廷與瀲水城可算相安無事,皇帝也稍微懂事了些……”女子的聲音頓了頓,“不知父親大人可曾調查過七皇子的行蹤?如今瀲水城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但除了江湖武林,這世上究竟還有何處能讓七皇子容身?”

說的七皇子,便是先皇的第七子玄遲,七年前與太子夙嬰爭奪皇位未成,詐死而逃,而今消失人間不知去處。

相比於女子聲音的婉轉輕柔,男人的笑聲便顯得張揚許多,“狡兔三窟,不離本窩。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難道是——”

話未出口,便被男人掩唇“噓”了一聲,輕笑道:“莫要驚擾了今晚的月色。”

女子點頭會意,接過他手裏的黃紙燈籠,“女兒先行告退。”

待她離開,修屏遙輕步悠悠繞到假山後麵,俯下身,故意使壞地嗬氣,“就猜到是你。”

枕臂伏在石板上的羅衣女子卻沒有應聲,她似乎睡得香甜,手邊還擺著兩盞清酒,隻是不見了與她對飲的人,又或者她其實一直就在獨酌,隻空擺了兩隻酒杯罷了。夜已深了,幽涼的月光照在她半邊臉龐上,可以清楚瞧見眼皮下長睫毛的落影。這姑娘的睡相著實算不上雅,寬大的衣袖被褪到胳膊肘後,露出一截藕白纖細的手臂,她卻不管不顧。原先的發髻也早已鬆散,珠花釵鈿掉落一地。

周遭一刹那間安靜了,修屏遙清楚聽見心弦觸動的聲音,“嗡”的一下子。

這樣的心悸,三年前也曾有過一次。當他繞過逶迤的花籬往裏麵走時,方巧看見她一手扶著額際,一手端著酒杯同芸蛾嬉鬧的模樣,“偏隻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那時她的眉尾斜斜一挑,骨子裏也沾染了醺然的酒意,隨性到極致,卻也動人到極致。

那一念之間的心動,他卻花了漫長的時間才逐漸平複,才能在見麵時待她如初。

這三年來,他親眼看著她成長成熟,看著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崢嶸、據理力爭,看著她運籌帷幄時的謹慎入微和成功得意時的眉眼飛揚,看著她舉杯笑對清風明月,看著她揮筆勾畫闊海晴天,最後——看著她成為天下第一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