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樣看我一生,也是不夠還的。”
他聲音淡漠。似沉思許久後接著道:“她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硯不說,日後她也會自己想明白。”他輕描淡寫又道了聲,“走吧。”
琅崖便動身馭馬。夜涼如水,可以清楚聽見車輪碾過的聲音,碾過了寂寞與喧囂,離這京都越來越遠。興許會在下一個驛站駐足,興許——再也不會回來。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麼,輕咳一聲,“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沒有對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綁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遙聞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豈會再嫁給譚亦?”
琅崖暗自一想,臉便紅了,不好意思再多問。許久,卻聽見修屏遙咬牙切齒的聲音自簾縵透出來:“我若是知道她今日會再嫁,當時就不該留給她一分理智,就不該問她——”他想起那個燭火繚亂的夜,想起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幽香,枕邊的軟語呢喃,還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為一時好奇問了她,從她嘴裏聽聞了十幾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變得清醒。
“我隻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對她,又何嚐不是心疼到骨子裏去的?看著她嘔心瀝血早生華發,看著她頭頂的那道疤,看著她將自己逼到絕境——他又何嚐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蘇州。”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調查清楚。
一年後。
春風又綠江南岸,姑蘇城內喜炮震天。
“誰家辦的喜事,這麼張揚?”
尋常巷陌,蘭葉葳蕤。修屏遙悠閑地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著漫天飛揚的紅紙花片兒,桃花唇斜勾起一個弧度,“出得起這個錢的,除了水家,定然再無第二戶。”
琅崖笑著頷首,“今日成親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遙聞言挑了挑眉,“怎麼水家出來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爺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還有個“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親,我也該送些賀禮才是。”
他在袖中摸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澀呢。”
“大人的銀子……都賞給花樓裏的姑娘了。”琅崖小聲提醒他道。
“嗯?”修屏遙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剛才又喊我什麼了?”
“呃……爺,爺。”琅崖拭汗。畢竟跟隨他從官多年,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也還是改不了口。
修屏遙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執戟,雖區區九品,但好歹是個官,奈何要一直跟著我當護衛?”他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一樣東西,目光幽暗莫測,“如今朝廷已沒有左右大臣分權,獨留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會提拔你。”
琅崖搖搖頭,“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大人時,大人便直接對我說‘你若為官,最高不過七品’。”他虛心地笑笑,“既然我無當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後麵當護衛好。”
修屏遙眯起眼睛,“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經提拔過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員,又有幾個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的眼底浮現一抹戲謔之色。回憶從他當上右大臣之後的二十幾年,他故意身陷泥汙,為那些貪官汙吏提供庇蔭,等他們無法無天時,再一個個將他們揪出來擰腦袋——如此反複地折磨著玩,“可惜老骨頭最後也被我玩死了,真無趣。”
“若非後來水丞相出現,恐怕他還能多活幾年。”琅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遙撇嘴輕哼,“我倒真想陪著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見——”看見她將書蓋在臉上疲倦睡著的模樣,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沒想到越是憐惜,越是疼愛,到最後竟無法自拔……他又回憶起那個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當真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大人此話怎講?”琅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遙垂眸自言自語,“若那場宴會真是個陰謀,為何竟連一點證據都沒留下?”包括陸寅和那幾個他熟悉的官員在內,他手裏掌握著所有人的案底,卻根本查不出關於那場宴會的任何可疑動機。而水沁泠父親的死……當真是一場陰謀嗎?抑或是——
修屏遙思緒一頓,隨後從懷中摸出那樣東西,“隻能用它當賀禮了。”
便在同時——
水府。來客如流,嘉賓滿至。
“噯喲二小姐,新娘子都來了,你還在看書呐!”
戚總管的聲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樹下看書的女子,“就來,就來。”水沁泠應了兩聲,一抬眼便看見戚總管懷裏抱著大大小小的賀禮,便笑著上去幫忙接應,一瞧客人送來的都是人參鹿茸之類的稀罕物,無奈歎了口氣,“早說過隻要人來了道聲喜便好,咱們水家不缺這些東西。”
戚總管笑著嗔她,“盡說新鮮話。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飯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裏的一塊金光熠熠的東西——“這是誰送來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著鳳凰暗紋的月牙形金塊——不會看錯的,那是從他金笏上切下來的一塊!是他!一定是他來了!她瞬間紅了眼眶,“他現在在哪?”
戚總管從未見她激動至此,半晌沒回過神來,“哪個——”
水沁泠已經直接跑了出去。
他來了!他來江南了!可是為什麼不來看她?他還在生她的氣嗎?他要去哪?水沁泠腦中飛快閃過無數念頭,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鬧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楊柳岸堤上——她甚至沒有問任何人,隻是憑著直覺往前跑,簡直不顧一切。
放眼望去,楊花落盡的地方,瀅汀碧水裏正悠悠駛著一艘畫舫。白底帷布上有詩畫縱橫,那畫中的牡丹鳳凰便在風中飄飄蕩蕩,一如那年他談笑風生時眉眼的飛揚。
水沁泠眼眸倏亮,“修大人!”最後一個字喊出來時竟是啞的。她已經不知道應該喊他的名字,隻是像從前那樣喊著他——“修大人!修大人!修大人——”
她拚命地沿著岸堤跑著,追著那艘畫舫。怎麼了——心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壓著,嗓子眼這樣滾燙,她的聲音也變得這樣嘶啞,明明想要更大聲地喊出來啊!好多柳條拂到她的眼角,是起風了嗎——會不會把她的聲音吹到後麵去呢?他究竟能不能聽見呢——
“修大人——”已經聲嘶力竭。
終於,江心的畫舫掉轉了方向,朝岸邊駛來。
“修——”水沁泠聲音戛然,從畫舫裏走出的卻是琅崖——她臉上的表情一僵,但馬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見。”暗暗在心裏道了聲: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啊。修大人。
琅崖也回以一笑,“水丞相別來無恙。”
水沁泠下意識地往畫舫裏看去一眼,“修大人他——”
“大人不在船上。”
水沁泠心裏頓然涼了半截。騙人騙人——他怎麼可能不在船上?他一定就在裏麵!他隻是,不想見她吧……其實早該知道的啊,當初她有多氣他,他如今一定也有多恨她的……
水沁泠深吸一口氣,抬眼的時候又是微笑盈盈,然後,“喀——”折了手邊的一根柳條下來,“那就幫我把這個捎給他吧。”
琅崖驚訝地看著她。
“古人道,折柳送君行嘛。嗬嗬……”水沁泠笑得整張麵皮都在急遽抽動,努力不讓自己笑到一半就失聲哭出來。是了是了,堂堂一朝丞相,在外人麵前哭可真不像話。
笑得好假……琅崖也跟著整張麵皮都在抽動,眼眸飛快抬起又飛快垂下,“多謝水丞相。保重。”他轉身走回畫舫。
眼睜睜地看著那艘畫舫離開水岸,在浩淼的煙波中越行越遠,水沁泠終於拿手蒙住眼睛,“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她的聲音已然哽咽,“不知妾淚盈……”
不妨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擰——
“哦、呀,吃糖了。”
熟悉的男人聲音,熟悉的帶些輕佻的笑意。
許久,水沁泠緩緩伸手去握住他的,感受到他微涼的指尖,才確信這不是幻覺——“若,真是吃了糖……”她沒有回頭看她,隻從喉嚨眼裏發出喑啞破碎的聲音,“為何我的心裏全都是苦的……從我摔下懸崖後,就再也,沒有甜過……”
歎息聲落在耳際,修屏遙伸手去捉她的發尾,“還會再這樣苦下去嗎?”
“若那個人執意不願回來……那麼,這餘生都會是苦的……”
修屏遙心中一痛,終於忍不住將她擁入懷裏,他的聲音也是啞的,卻故意說著無關痛癢的話:“那要怪誰去呢?是你自己不肯對自己好一些,才將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水沁泠輕輕靠上他的胸膛,闔上眼眸呢喃,“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對自己好一些,再也不會挑燈夜讀,廢寢忘食。我會努力把身體養好,不再靠服用五石散來維持自己的氣色……”她語意幽幽,在心裏壓抑了這麼久的相思和惦念,都在此刻,極其小心地同他傾訴,“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遮住頭頂的傷疤,再也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會采來桑樹的葉子洗頭,不讓自己變成謝頂老太……”
感受到他的手掌輕柔落在自己的發頂,她微笑著落下淚來。總是在別人麵前隱忍的軟弱和淚水,再也不怕被他看見——“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記住他所有的好,從此忘記那些痛苦和傷害……”
修屏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你是在留我嗎?”
“不,我想守住你。”水沁泠仰過臉,望著他的眼睛,“我想用這餘生守住你——你願不願意回來?”
微微風起,纖白的柳絮花紛飛滿天,男人的回答也被這三月落花的聲音淹沒——
那個人,願意回來。
尾聲
夜,水府書齋,一盞青燈如豆。
“噫,果真在這裏。”水沁泠輕聲推門而入,走至窗前。那個男人還是喜歡倚著窗子聽風賞月,“看的是什麼書?”她笑著湊上前去。
是那本《藤魂》。
水沁泠心口微微一顫,抬眼便迎上修屏遙的目光。他的眼睛裏滿是溫柔憐惜,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牽痛,“這幾年……還做噩夢嗎?”卻是問出這麼一句。
水沁泠下意識垂了眼眸,“大哥都跟你說了?”
“他道……”修屏遙伸手將她攬進懷裏,撫摸她的發尾,“一直以來,你才是他們三人中最聰明的一個。而一個人若聰明到了極致,是會變得極端,變得……瘋狂的。”感受到懷裏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他又擁緊了她,“所以你才會產生那些幻覺,是不是?”
水沁泠沉默許久,輕歎道:“璃人大夫說,我患有一種怪病,總是強迫自己去做一些事,去想一些事。也因此常常會虛構出那些莫須有的事情,總當成是真的。”她仰頭看他,眼裏有一種深深的困惑,“難道竟是因為我太聰明了,才會產生那些無端的念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