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用情太深,太偏執。”修屏遙回憶起水沐清曾經留給他的話,才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水沁泠的爹原本患有心病,所以當年他在宴會上病發猝死,並非被人陷害,“因為你無法接受你爹的離開,才會產生幻覺,把你爹的死當成是一場陰謀。”
那時候她才多大?那麼小的孩子,卻要承受那樣深切的痛苦,所以會重複做那樣的噩夢,一直逼得自己產生幻覺——將那些懷疑都當成是真的。所以她記住了宴會上所有人的臉,記住了那些名字,真真將他們當作殺父仇人……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對父親用情太深,所以失去了才會那樣悲痛欲絕。
“在我對另一個男人動情之前,確實,一直做著那樣的夢,曾經真的以為——爹是被他們謀殺的,所以我想殺陸寅……”水沁泠輕輕笑了,側臉輕貼他的胸口,聆聽他的心跳,“但是後來那三年,我卻再沒有做過那個夢。”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似有些愉悅,“你對我,可是也存了什麼念想?”
“自然是有的。”水沁泠答得輕巧,臉卻紅了,“所以當我看見你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時,差點,就跟著你去了……”黃泉碧落,形影相隨——那便是她最後所存的念想。曾經那一幕,那一眼,從此不斷出現在她的夢境裏,幾乎逼得她再度瘋狂——“雖然後來從太後那裏聽說你安然無恙,卻還是逃不開那噩夢的糾纏……”
說到這兒,她卻笑了,“修大人,是你想逼死我呢。”
“對不起。”修屏遙啞了嗓子。
水沁泠渾身一震,急忙掩他的口道:“不不,我不是在怪你。我怎麼能怪你呢,當初是我絕情在先——”她頓了頓,也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兩人相視許久,一同笑了。
“修大人,你可知,我究竟對你存了多少念想呢?”水沁泠笑著伸手環住他的頸項,窗外升起一場盛世煙花,那一刹所有的絢麗光華仿佛皆掉落她的眼眸裏,流光溢彩。她就這樣凝望著他的眼睛,一一將過去悉數過來,“從我第一眼看見你,便想追趕上你的步伐,想與你站在同樣的高度,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
她還記得啊,那年她主動拉過他的手,對他說的那句話,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過來,其實她當時更想問的是什麼——
可否借我一隻手,引我走一程?
可否給我一個肩膀,讓我依靠一生?
番外篇 《水搖一池萍》
槐陰轉午。
丞相府,兩人對弈。
“水愛卿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呀。”鸞姬太後落了一粒白子,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臉上,不覺莞爾,“莫非哀家的臉竟比這棋局還要耐人尋味?”
“微臣失禮。”水沁泠趕忙收回視線,跟著放下一粒黑子。
鳳眸掠過涼亭外的一道身影,心下明白了幾分,繼續落子,“原來連大將軍也是女兒身,不過,哀家並不十分意外。”鸞姬太後似不經意道,“上次哀家吩咐那幾個撰史的侍郎添了《女駙馬傳》,如今看來還應增添一篇《女將軍傳》才對。”
水沁泠也是讚許地點頭,“雖為女兒身,卻比七尺男兒還要驍勇善戰、英武瀟灑呐!”
鸞姬太後的嘴角浮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所以哀家準備為她賜婚,水愛卿意下如何?”
又……又要賜婚?水沁泠麵皮微抽,違心笑道:“太後妙手牽紅線,慧眼定姻緣。”
“水愛卿當真這麼認為?”鸞姬太後手指拄額,狀似苦惱,“可去年哀家為水愛卿許婚譚參讚,以為你們兩情相悅,怎料最後卻未能喜結連理,令哀家稍受打擊呢。”一番話說得似怨帶嗔,一麵又往涼亭外瞥去一眼。
水沁泠終於明白坐在對麵的女人究竟想從她嘴裏套什麼話了,難為她兜兜轉轉欲說還休了這麼一大圈,“太後明鑒,微臣之所以答應太後賜婚,是因當時七皇子謀反一事,才與譚參讚商量出了‘假聯姻真擒賊’一計,而實際上,譚參讚與微臣皆有了各自意中之人。”她微微一笑,眼眸清亮,“微臣與譚參讚雖有成親之名,卻並無成親之實。”言外之意很明顯,譚亦可以另娶,她也可以再嫁。
鸞姬太後唇角的笑紋愈深,“不知……水丞相意中之人又是何方聖賢?”
“太後謬讚。微臣心儀者乃無名小卒,不知掛齒。”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顯露幾分女兒家的嬌憨之態,“因而微臣的婚事也隻需草草舉辦便可,不必勞師動眾。”
“嘖。”在涼亭外清楚聽見這番對話的修屏遙開始咬牙切齒。這小女子——居然說他是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單憑這一句話,他也要好好同她討個說法——
“你在生什麼氣?”直到鸞姬太後離開,水沁泠才笑吟吟地走到修屏遙身邊,“我方才已經同太後說了,給左大臣寫史的那部分改由我來負責。”她眨眨眼有些頑皮,先前他還同她抱怨過呢,給他撰史的家夥竟然隻用“罪惡昭著,罄竹難書”八個字來概括他叱吒風雲獨步天下的二十年,著實可惡——
“所以呐,你希望我將左大臣寫成怎樣的?比如道貌岸然大罪滔天?或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水沁泠同他打趣笑道。
“上官歏未必就是奸臣,”修屏遙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伸手將她攬到自己身邊。她今日綰了個貴人髻,簪兩朵寶鈿珠花,方巧能遮住頭頂那道傷疤,“他隻是不願效忠於昭闌帝而已,所以才將朝中賢臣良將視為心頭大患,若不能拉攏,便想方設法除掉他們。”
他撫唇而笑。所以自己一麵假裝深陷泥汙,對昭闌帝不抑不扶,一麵卻在暗中搜羅足夠的證據,便是為了到最後一刻將上官歏徹底整垮——並非因為自己對朝廷有多忠心耿耿,純粹是因為重視這個對手,越是重視,便越想……往死裏折磨他。
這家夥果然是以折磨他人為樂,以後她也需提防點才行。水沁泠在心裏輕輕地笑了,與他並肩往錦園外走去。春朝煦日和風四起,蒸融著花草的沌沌香氣,雲英落瓣鋪了迤邐一路。
“但若論為國效力,他這二十多年付出的心血遠遠勝過你水丞相。”修屏遙戲謔又道。
“上官大人畢竟是前朝老臣,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我自然不敢與他相提並論。”水沁泠謙虛地一笑,看著地麵上交疊依傍的影子,眼神溫柔下來,“我隻當你和上官大人擅長做戲,倒不料皇帝和太後才是最佳的戲子,這一唱一和,竟瞞過了朝中所有人。”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眉眼飛揚,“皇帝表麵昏庸無為,實則心明如鏡。太後已為皇帝攬回大權,如今也可退居後宮,無需垂簾聽政。為人臣子,你難道不該感到欣慰?”怎麼她卻是一臉失落惆悵的模樣?
“我隻是覺得……”水沁泠回憶起這幾年來的點滴過往,輕輕歎了口氣,“從前我看問題太過苛刻極端,對自己,也是對別人——若有半點瑕疵便會因此否定他所有的好,難免會以偏概全。”
如今才知道,單單“容忍”二字,便已包涵了太多太多。自她入朝為官那天起,不僅需要忍耐那些非議與責難,更要學著去眼觀四海,心懷天下,用海納百川的胸懷化解自身的偏見,甚至,仇恨——她相信自己已經做到了。
“真真多虧了修大人指點。”水沁泠斂容頷首,言語極是誠懇。
談及國事,她總是習慣了這樣喊他——他一直都是她的老師,會有嘲弄,會有苛責,卻也教給她許多道理。而她對他的情意也遠不止於男女之間的單純情愛。
修屏遙心頭微微一震,似回想起什麼,遲遲沒有應聲。
便這樣無言地走了許久,水沁泠終於察覺到異常,“怎麼了?”一臉鄭重其事的樣子。
“水沁泠,”修屏遙難得正經地喚她的名,“你應知道,我第一個愛的女人,並不是你。”
水沁泠的身體微微一僵,“我……知道啊。”她垂了眼眸,但你卻是我第一個愛的男人。
“我當年,是真的愛煞了她呢。”修屏遙輕輕一笑,那個女子——縱然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卻始終在心底留下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這樣無聲無息地疼著,“我用一顆心去愛她,哪怕她曾做過那樣的事,我也不依不饒等了她七年,隻想問她一個究竟……”他的眼裏升起一種落寞的笑意,隻是有些惘然——如今對她,竟是連恨都沒有了,隻有惆悵,“或許更多是因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是一廂情願,我想問她一句——她對我,究竟有沒有存過半分情意?”
水沁泠心中微澀,輕輕握住他的指尖,“我知道……我都知道啊……”知道他是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這樣一個……癡心的男子。
“我曾愛她,是用一顆心。”修屏遙轉而看著水沁泠,從未有過的認真而專注的眼神,低沉有力的聲音——讓她今後每一次回想起來都會滿心是甜蜜的哀愁,溫柔刻骨,“但我對你——卻是用一條命去愛你,你——可明白?”
我曾愛她,是用一顆心。
我愛你,卻是用一條命。
“我明白……”水沁泠眼角飛紅,將側臉埋進他懷裏,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從我那年看你的一眼,我就……都明白了……”
修屏遙俯下身來,捧著她的臉吻她。唇舌糾纏,綿密如雨。
直到他的唇遊移到耳鬢細細啄吻著,水沁泠才小聲喘了口氣,“噫,又看見蝴蝶了……”她輕道。
“蝴蝶?”修屏遙眯了眯眼。哪裏有蝴蝶?
“你親我的時候……我能看見蝴蝶呢……”水沁泠認真道。
“……”修屏遙直接將她攔腰抱起,大步往裏屋走去,“等著,我會讓你看見鳳凰的。”
“……”
涼亭外,風落滿庭香。恰是,一池春水被吹皺。
後記
長籲一口氣,水家的三個孩子終於全部搞定了,怎麼說,反而有點悵然呢,因為確實很喜歡這個係列的說,或許這種心情是叫不舍吧。
從雲絳砂到眉璽,再到水沁泠,似乎每換一個故事,女主的性格都會顛覆一回。喜歡雲絳砂的率真執著,喜歡眉璽的溫婉淡然,也喜歡水沁泠的固執極端,哈哈,可能因為我比較偏重於刻畫女主吧,而相比之下,男主就要遜色一點了。水源沂,水沐清,水家的兩位主兒,似乎都還不及修大人的性格鮮明出挑,咳咳好吧,我是絕對的見異思遷呐……
《流雲隨水》這個故事是抱著很純粹的追愛的心情,所以比較溫暖。
《梅妝初好》這個故事是抱著很矛盾的錯愛的心情,所以有些傷感。
《金笏畫顰》這個故事是抱著很極端的毀愛的心情,所以到後來比較……殘忍。
三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有江湖,有官場,鬥來鬥去的,似乎還是脫離不了閨怨深深、羅愁綺恨的影子,到底小家子氣了些。無奈,我就是忍不住想寫閨中心事啊啊啊……
這個係列的構思算是比較早了,其實最初隻是心血來潮,想寫個天下第一美人,不知為啥就湊成了一大家子了……私以為這個係列還是比較依賴靈感的,靈感不來就完全下不了筆,導致三個故事斷斷續續寫了一年半,到如今總算是完成了。雖然還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我會再接再厲。
那麼,希望大家也能喜歡這個係列,看文愉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