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定情 (雪楓)
他就要死了嗎?
幾天來如刀剜心的疼痛似乎已漸漸飄遠,饑腸轆轆的感覺、嗓子眼火燒火燎的幹渴、泥濘汙垢帶來的皮膚搔癢、血汙汗水混雜著塵土的臭味……一切對感官的刺激似乎都鈍了、淡了、遠了,隻剩下渾身的虛軟無力。於是,他的腦海中閃過了這個疑問。
他想抬一下手指,以證明自己還活著,但似乎大腦的指令無法通過僵硬的身體傳達到手。他甚至懷疑,這身體、這手指是不是屬於自己呢?
惟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是眼睛還能看見、耳朵還能聽見。
他知道自己在安城,他向往已久的帝京。幾天前,路遇盜匪,不但錢財被洗劫一空,自己還因反抗而被打成重傷後,他全憑著一股信念——一定要到長安、到他心中的聖地、一生夢想實現的地方——一步步挨過了傷痛、饑餓,挨進了城門。
他知道自己在繁華的大街上。他想張口求救——在他硬撐過幾天的饑渴、終於決定放下書生的傲氣和矜持向人求助時,卻發現自己連開口呼吸都困難,似乎吸入的每一口氣都火辣辣地燒灼著他的肺。
他隻能無助地聽著四周的嘈雜——
“娘,你看,地上躺著一個人……”
“快走,別管閑事,準是喝醉了,這些臭男人……”
“哎呀,是誰這麼缺德,躺在大街中央,差點絆我一跤……”
“小子,王大人的轎子來了,還不快起來讓路?”
“算了,阿三,看樣子是死了,你吆喝他也聽不到。”
“晦氣……”
“臭乞丐,臭死了……”
“不知誰家的,真可憐……”
“別可憐人家了,誰來可憐咱們?”
他杜立平也有被人當成乞丐、受人嘲罵、憐憫的一天?他心中湧起了悲哀的感慨。
他杜家雖非大富大貴,但在四川也是名門望族,深受父老鄉親尊重。世代詩禮傳家,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漢大司馬杜尉。
他杜立平也是才高八鬥、風度翩翩的巴蜀才子、川江名士。少年就有才名。每有文章詩詞問世,人人爭相傳抄吟唱,頗有洛陽紙貴之歎。
他是令父母驕傲的兒子、小妹崇拜的大哥;朋友欽佩的才子、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也曾躊躇滿誌,在告別家鄉、赴京趕考的餞行宴上,向朋友發下豪言:一定名列三甲,衣錦還鄉!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辜負了,辜負了父親望子成龍的期望、母親盼子平安的牽掛、小妹望兄歸來的呼喚……
他真的要死了嗎?他的腦中再閃過這樣一個問句——不,不是問句,幾乎是肯定句了。
如今屬於他的,似乎隻有這不斷閃現著回憶、悲哀和絕望的頭腦了……
“停轎。”
“小姐,什麼事?天,別又來了!”
一條紅羅裙,裙擺微微晃動著,不時露出裙下的紅綢繡花鞋,停在他的眼前。那最後一閃,讓他看見了鞋麵上飛舞的粉蝶。又是一雙將從眼前匆匆而過的鞋子,杜立平這樣告訴自己。
紅羅裙漸漸下垂,蓋住了鞋麵,蓋住了青石板——紅羅裙的主人蹲了下來。
一隻青蔥玉手伸到了他的鼻端,探看他是否還在呼吸。這隻手有著白嫩的肌膚、纖長的手指,指甲上塗了紅紅的蔻丹,散發著柔膩的芳香。
杜立平不知怎麼想起了小妹把鳳仙花瓣綁在指甲上、想將指甲染紅的一幕。女孩子們最渴望擁有的,就是這樣一雙美麗的手吧?他的目光順著手努力向上看,看到了一張美麗溫柔的笑臉。
他真的快要死了吧?如果是由這位美麗的仙女來接引,死後的世界一定是很美妙的。這是杜立平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夢中,似乎母親的手在溫柔地撫摸他,驅走了所有的疼痛。
夢中,似乎有仙子的歌聲,引領他在迷霧中尋找方向。
夢中,似乎有一個輕柔的嗓音,安撫他煩躁的心。
夢中,似乎還有小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讓他皺著眉,想叫:“閉嘴,別吵了!”
“小姐,你太過分了,勸你多少回,你也不聽!”
“好玲兒,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回,你永遠有下一回。”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撿貓撿狗還不夠,還要撿人回來,活人也就罷了,連死人都撿回來了。”
“他還沒死呢。”
“也差不多了。死了九成半,還剩半成沒死。你讓他自生自滅不成麼?”
“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那良心上可過不去。”
“又不是咱們害他的,為啥良心過不去?你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別吵了!杜立平努力想喊出來,製止小妹的饒舌。猛然睜開眼,入眼的是陌生的粉紅紗帳。他的帳簾明明是藍底白花的,誰給他換成了這種粉嫩的顏色?準是調皮的小妹。他一個大男人用這麼女孩氣的顏色像什麼話……不對,他不應該在家裏,他最後記得他是在……京城,對,京城的大街上……微微動一下頭頸,雖然有些酸痛,但他驚喜地發現:這頭、這身子,又是他自己的了!
悄悄茫然四顧,他發現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散發著馥鬱的芳香。耳邊的說話聲仍在繼續。側側頭,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雕花的屏風、精致的妝台、閃亮的銅鏡、香霧嫋嫋的銅鶴……
落在兩個正在說話的女子身上。
背對他的紅衣女子有著窈窕的好身材,而另一個身穿黃衫、梳著丫髻的少女有一張微胖圓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連嘟起的嘴也是圓的,正一臉不快地嘮叨著。
“你忘啦?你被撿回的癩皮狗咬傷的事?還有那次,你救了姓王的王八蛋,他反而非禮你。”
“好玲兒,好妹子,提那些做啥?反正都過去了,我不也好好的?”
“什麼好好的,錢花了那麼多。要不是你愛亂幫人、亂救人,咱們也不會還呆在這兒。哼,依我看,把這臭男人丟出去!”說著,玲兒一雙圓圓的眼睛瞪向床上的罪魁禍首,正對上一雙烏黑的眼睛。
“咦?你醒了!”
紅衣女子隨著玲兒的叫聲回轉身。是她!那個美麗的仙女,他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她有著秀致的瓜子臉,尖尖的小下巴似乎告訴人們她的倔強;斜飛的柳眉含著嫵媚的風情,波光瑩瑩的杏眼閃著活潑的光彩;挺直的俏鼻下是愛笑的櫻唇;飛揚的神彩總是顯出旺盛的活力。她正如一朵最華貴妖豔的牡丹,綻放著無與倫比的芳華。
“你總算醒了。”她的聲音正如他猜想的那樣好聽,柔婉中露著驚喜,杜立平怔忡著,感覺自己再不醒來,就對不起這聲音的主人。好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最受人讚美的富貴名花。不,她的笑容甚至能讓姚黃、魏紫、玉板白為之失色。她決不是嬌貴的牡丹,不知怎的,杜立平就是肯定她一定有最強勁的韌性和最豐滿的生命力。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令人驚豔的女子!“書中自有顏如玉”,她一定就是書中的顏如玉……
“喂,該不會是傻了吧?不會說話了?”紅衣女子憂心忡忡地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甜膩的香氣又襲向他的鼻端。
“看吧,我就知道,”玲兒拉長了臉,“這下背上個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煩。”
“你少說兩句成不成?”紅衣女子白她一眼,又關切地問杜立平,“你還好吧?能聽見我說話嗎?還有哪裏不舒服?”
“還……還好。”一開口杜立平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難聽。
“能開口說話了?太好了。”紅衣女子的欣喜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你昏迷了好幾天,我還擔心你醒不來呢。大夫說你肋骨斷了三根,內髒也有傷,而且饑餓、幹渴、勞累過度,能醒來就是奇跡。瞧,這不醒來了?我就說你不像個短命的人。”清脆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說著,如珠落玉盤,流泉叮咚,煞是好聽。
“還不是多虧小姐你花大價錢買的千年人參,”玲兒嘟著嘴咕噥,“要是還不醒來就太對不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