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花想容已經不知道在牢裏過了幾天。這裏無論白天黑夜都是一樣的黑。因為傷口感染而導致的高熱,使她時而昏迷、囈語,時而清醒。清醒時,她能聽見老鼠的吱吱聲,隔壁牢房的鐵鏈叮當,牢頭送飯的吆喝聲……她想掙紮起來喝水,卻連動一下小指頭都牽扯全身,像在火裏燒,想掙紮著起來吃點發了黴的飯,卻總是很快就陷入昏睡。
“花想容,有人來看你。”牢頭吆喝著,打開了牢門。
“花姑娘。”杜立平借著微弱的燈光,才看清草鋪上那個人形。天!這是她嗎?破碎的衣衫上血汙已呈黑色,散發著陣陣惡臭。頭發被血汙糾結成一團,臉色慘白得像蠟像,要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他幾乎以為那是一具屍體。
“花姑娘,”杜立平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將她擁在懷裏,“你醒醒,我來看你了。”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卻是在黑暗黴臭的大牢裏,她奄奄一息的情況下。
“誰?是誰?”花想容睜著沒有焦點的雙眼,努力想看清是誰。
“是我,杜立平。”杜立平鼻子一酸。
“是你呀,呆……呆子。”仔細看,才看清是他。“你來……幹……什麼?走,快走。”和她牽扯在一起,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呀。
“天,你的額頭好燙,你在發燒。”杜立平驚叫,“我去給你請大夫……”
“別……白費力了,人家不會……讓大夫……進來……看病……”
是啊,連他進來探望她,也是因為自己是朝廷官員,又再三請求才進來的。“可你這樣下去怎麼行?”
“放,放心,”花想容努力露出一個笑容,“我命……賤,什麼……苦沒……吃過,不會那麼容易……上西天的……”
“別說了,休息一下。”她的笑使杜立平更心酸,她曾經笑得那麼燦爛,那麼美麗,像在陽光下怒放的玫瑰,可此時,這朵嬌豔的名花像是經過了暴風雨的摧殘……
“我……不累……”也許一會兒又陷入昏迷,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他。花想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生怕眨一下眼就少看了一眼。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他顯得那麼清俊,此時滿含感情的他,不同於平時一本正經的呆模樣,更令人眷戀,花想容不由得看癡了。
“都是我不好。”杜立平痛心疾首地自責著,“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苦……”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隻覺得她的痛、她的苦,比讓他自己承受還要讓人難受……
“呆子,”花想容的嗔怪柔如輕風,“你並沒有義務保護我。再說和魏狗才作對,會毀了你的前程的,那狗官的靠山可是龐太師。”
“你都不怕,我更不怕。”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敢公然反抗強權。杜立平突然覺得對她的不懂、誤解像迷霧一樣散去了。她是這樣的小女人啊,潑辣,卻有一顆善良的心;勇敢、堅強,不,她不是浮世牡丹,她是路邊的野草,有最強韌的生命力?
“你和我不同,我沒親沒戚,又身處賤籍。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你連死都不怕,我還怕拋棄榮華富貴麼?”杜立平雙眼炯炯發亮,亮得異乎尋常。
“呆子,以我的身份,你和我牽扯在一起,有損你的名聲——”
“別叫我呆子。”杜立平打斷她的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看清了自己對她矛盾的態度下隱藏的感情。“我和你牽扯定了,還要永遠牽扯下去。”看到花想容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仍然倔強地高昂著頭時,他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對她的矛盾心情。為什麼看見她輕浮放浪的舉止他會生氣,想到別的男人欣賞她的美他心裏發酸,她拒絕和他扯上關係他火冒三丈,她受傷他心痛如絞……他愛她呀!從看見她一身樸素的衣衫為乞丐發冬衣時,他就愛上了這個善良、俠義的女子;不,也許更早,在他們一同出遊,她為一個被丈夫打罵的婦人抱不平時;不,在他一睜開眼,第一個印入他眼睛的那個嬌豔如花的女子,就深深地打動了他從未為情波動的心。隻是繞了那麼多圈子,直到目睹她奄奄一息的樣子,他才認清了自己的心。無論怎樣掙紮,他的心早已沉淪了。不是感恩,他是真愛上了這個風塵奇女子。
“你……說什麼?”迷惑地望著眼前這一張神采煥發的麵容,花想容的心跳加速。
“想容,等你出了獄,嫁給我好嗎?”他的目光深情款款,一旦想通了,決定了,就去做,這就是他的君子個性。
“你……你……”花想容震驚得結結巴巴,“你在……開玩笑……”他怎麼會娶一個煙花女子?
“喂,時間到了,快出來了。”牢頭敲敲鐵門催促。
“我不是開玩笑。”他這嚴肅的模樣才有點像平時迂夫子形象。“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你等著我。”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輕輕下一吻。“一定要等我。”生平的第一個吻,就在這大牢裏,送給了一個渾身髒汙發臭、奄奄一息的女人。
“你……”花想容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牢門已經關上,杜立平已經離開了。“我是在做夢……”
杜立平四處奔走。此時他的心情,不是為救一個無辜的可憐女子,不是為報答救命恩人,而是為了救他心愛的女人。他耽擱一分鍾,她就要在牢裏多受一分苦,她身上有傷,又發著高燒……天,他簡直不敢想下去。
可是人人都不敢得罪魏將軍,更不敢得罪魏將軍身後的龐太師。
隻有向皇上請求了。絕望的杜立平準備賭上最後一著。
皇帝與宰相商士軒在禦書房內商討政事,告一段落時,杜立平突然跪在皇帝麵前,懇求皇上做主將花想容放出來。
皇帝對他為一個娼妓打擾公務勃然大怒。
杜立平不肯起來,隻是重重地磕下頭去,一下又一下,額上磕破了皮,鮮血染紅了地板。
皇帝差點兒叫人把他拖出去砍了,幸虧愛才的商士軒為他求情,皇上才饒過了他。
皇帝就罰魏進喜在家閉門思過一個月,不得上朝。杜立平卻被停職一月,罰俸三月。
杜立平欣喜若狂,隻要能救出花想容,他不在乎自己也被處罰,不在乎皇上對他和魏進喜的處罰偏袒不公。
迎春閣花樓內,花嬤嬤對著昏迷不醒的花想容呼天搶地:“我的乖女兒喲,我的心肝,你怎麼不肯聽我的勸,都是你這倔性子害了你。娘好心疼喲……”
玲兒翻了一下白眼,她當然心疼她的搖錢樹啦。“小姐還沒死,你在這兒哭什麼喪!”
“呸呸!烏鴉嘴,什麼死呀活的。”花嬤嬤嘴上說著,心裏卻七上八下了,萬一這丫頭死了呢?那頭牌就是翠婉了,還是先到她那兒去哄哄她吧。“你看著她,我還有事要忙。”也不等玲兒回答,一溜煙跑下樓去了。
“小姐。”看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奄奄一息的花想容,玲兒也忍不住趴在床邊哭起來。“你快醒來吧,杜公子去為你找藥了。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他。別人都見風使舵,躲咱們跟躲瘟神似的,隻有他有情有義,還肯為咱們奔走……”大夫說一定要千年人參,小姐才能有救,可是市麵上卻買不到。
“玲兒,玲兒!”噔噔的腳步聲十分急促,杜立平一頭大汗地跑進門,“我找到了千年人參,快,快去熬了,喂給花姑娘服下……”
“真的!”玲兒高興得跳起來,顧不上擦眼淚,“我馬上去熬。”說著拿著藥跑出去了。
“想容……”杜立平在床邊坐下,看著安靜得如睡著一般的可人,喃喃地,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
她總是透著粉紅色澤的雙頰蒼白得像一張白紙,愛笑的紅唇也沒有了血色,總是飛揚著神采的柳眉此時沉沉地微蹙著,總是亮得耀眼、靈活地變幻著各種光彩的黑眼睛緊閉著。
“想容,我已經找到了千年人參,你有救了。我迫不及待地等著你張開眼睛。”杜立平拉著她蒼白無力的小手,緊緊握在手掌中。她曾經美得炫人眼目,媚得勾人魂魄。好像從他們相識,從不曾這樣安安靜靜地說話。不是她把他逗弄得手足無措,麵紅耳赤;就是他義正辭嚴地批評她,把她氣得眼裏噴火。
“以後咱們別再爭執了,好嗎?等你一好,咱們就成親,天天在一起,我讀書作文,你為我煮飯端茶。嗯……如果你不喜歡煮飯,就不煮吧,隻為我端茶就可以了。端茶也不喜歡的話……你就陪著我,偶爾彈彈琴……”杜立平想象他們未來的生活,唇邊露出一抹笑容。“你的性子呀,可要改一改,不要那麼潑辣,要溫柔一點。不過,如果實在想罵人,我們就生幾個小毛頭讓你管、讓你罵好不好?”“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