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茶女
凡人們雖然沒有神仙那樣的智慧,但是他們擁卻有各種各樣的感情,有一種感情專門生長在男女之間,那是一種個叫愛的東西。我學會了凡人的諸多感情,但是對於愛,我卻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
在南方的海邊,有一片被連綿群山環繞的繁茂綠洲,那裏長年溫熱,凡人稱之為『嶺南』,五月,嶺南山青水綠,繁花似錦,十裏飄香,算的上是一處人間天堂了。我和魁自北方一路遊玩至此,好山好水貪看不足,直至暮色西沉才記起要找個住處。哪知荒郊野外,前無村後無棧,正待發愁,卻恰好行至一處小小茶園,別無辦法,為了不露宿荒野,隻好去叨擾茶園主人了。
還好我們幸運,茶園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如我們見過的大部分凡人一樣,勤勞簡樸,麵上帶著溫良的微笑。大約是見我和魁衣著整潔,談吐儒雅,便收了我們留宿,又好飯好菜的款待一番。主人公自說是個秀才,因考取功名屢試不第,一氣之下作罷,在荒山野嶺之中開起了茶園,夫妻倆辛勤勞作,一來二去日子倒也過得紅紅火火。
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用過晚飯,主家婦忙著炒製春茶,我和魁便在看園涼棚中閑坐。空氣中飄蕩著淡淡茶香,舉頭仰望清朗星空,暇逸之情頓生,立時覺得這田園生活是天下最美好悠閑的日子。
這時,主人公端上一壺香茶,說是新製的茶葉,請我們嚐嚐。茶是人間一寶,稟承天地靈慧而生,凡人謂,食之可解百毒,常飲百病不侵,我雖知此語誇張,但在人間數年,倒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香醇馥鬱的東西。當下謝過主人,欣然一品,隻見此茶,湯色金黃,濃豔清澈,葉片肥厚明亮。我自覺也是頗韻此道的,以前竟然從未見過這樣的品種,入口之後更是醇厚甘鮮,香氣馥鬱持久不散,果然是上好之茶。遂讚不絕口,更請教主人公此茶的名稱,被我們誇獎主人公得意之色立時顯於麵上,道,此茶乃是他獨家栽種,名叫『鐵觀音』。
『鐵觀音?好奇特的名字。』我不解,
『請問,為何如此為茶取名?』
主人公便笑
『容在下給二位講個傳奇故事,便知此茶來曆。』
十餘年前,茶園的主人仍是一屆書生,雖寒窗苦讀,卻與功名無緣,鄉試屢次而不第,眼看家產漸盡,隻得將祖上留下的宅院出售,自己搬到山上一所破廟居住。書生平素無甚嗜好,唯有二者,一是讀書,二是飲茶。山中無人打攪,讀書倒是甚為清淨,隻是這飲茶頗為耗費銀錢,書生一貧如洗,難得有錢買茶,隻偶一為之。破廟中有一神座,上供真人大小的泥胎觀音像一塑,泥胎雖舊,觀音卻栩栩如生,書生每日苦讀至深夜,抬頭總見觀音笑目相伴,大感慰籍。因此,每次飲茶均不忘斟一杯擺在觀音麵前,以謝觀音。
一日,睡夢之中,忽見一白衣女子,麵目酷似神龕上之觀音,手捧一株茶苗,贈與書生,書生大喜,遂驚醒。回想方才夢境,恍若親曆,待到清晨出得廟門,忽然見廟前亂石雜草叢中,真的有一株吐綠的幼苗,模樣同夢中茶苗一般無二。書生認定這是夢中白衣觀音所贈,欣喜不已,便小心翼翼的將幼苗挖出,取了破廟中供香的鐵鼎栽種。
經過書生的悉心栽種,幼苗漸漸長成了一株茶樹,一年四季產茶不斷,所產之茶醇香特異,使人一經飲過便終生不忘。因其是觀音所贈,最初培植又於鐵鼎之中,書生便給茶取名『鐵觀音』。
於是乎書生索性放棄了仕途之路,在這山上以種茶賣茶為生,不久便富裕了起來,蓋起了幾間房舍,開辟了幾畝地做茶園,更娶上了一房賢惠能幹的妻室,靠著這『鐵觀音』,生活日漸美滿。
聽罷主人公的故事,我跟魁皆驚歎不已,原來小小一株茶樹,竟有如此傳奇,不過也見得主人公善人自有善報了,又與主人公把盞傾談,直至深夜方罷。
雖然法力已失,但我仍不是凡人,在夜裏有著比日間更敏感的知覺,子午交替的時分,我突然醒來,耳朵傾聽到夜風中傳來一陣不尋常的異動。魁仍在隔壁酣睡,他與我恰恰相反,在夜裏的知覺比白日遲鈍些,我輕輕披衣下床,踮起腳步走出屋子,茶園便在近前,不尋常的異動就來自其間。
悄悄走進園子裏,園子不大,數十顆茶樹茶苗錯落有致,當中一顆格外粗壯,想必便是茶園主人公故事裏提到的那顆,主人以它做了母本,十幾年間繁育出一園的茶樹。隻見一團白影伏在樹叢中,走近一看卻是一個白衣女子,做匍匐狀伏於樹叢下,發出細若蚊蠅的泣聲,纖弱的身子抖做一團。
『姑娘怎麼了?』
我走上近前問道,女子聞得人聲一顫,抬起頭來,見了我,吃了一驚,借著皎白的月色,看出是個麵目清秀佼好的女子,隻是麵上淚痕縱橫。
『你是什麼人?』女子不答反而問我
『我是在此間暫住的客人。』
我解釋了自己,又問
『姑娘為何事深夜哭泣?』
『我,我……』
女子欲言又止,一副淒惶模樣,我上下打量著她,女子身上散發出一股微弱的靈氣,第一眼見到,我便知她是異類
『你莫非是這茶樹精怪?』
『啊!你怎知道!』
女子大驚,踉蹌著起身欲逃,我連忙叫住她
『別怕,我也不是凡人。』
『你?』女子站住了,回身仔細的打量著我,稍頃搖頭
『我看不出你是什麼精怪』
『我不是什麼精怪,』我笑笑
『隻是非凡間的人而已。』
『你,你是神仙?』
女子驚異的看著我,我無奈的搖搖頭,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算是什麼。隻好岔開話題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深夜在此哭泣。』
白衣女子看看我,知道我並無惡意,淒惶之色也釋然了一些,歎一口氣,幽幽說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
『為什麼?』我追問到
女子不答話,淒然的目光看著茶園東麵,那裏是茶園主人公一家居住的地方,隻是現在主人家夫婦已經就寢,黑洞洞的屋子看不到一絲光亮。女子望了半晌,頹然流下幾顆晶瑩的淚珠,我見了連忙勸慰,女子淒然歎到
『罷了,罷了,天亮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了,想也是無用,哭也是無用了。』
我越發的好奇了
『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你可否講給我聽?』
女子擦了淚點點頭
『講給你聽聽也好,反正過了今晚,以後便再也沒人知道了。』
女子幽幽細碎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很清晰,她擦了淚,止住了哽咽,娓娓的把一個故事細細道來
『我本是百花宮裏的一株仙草,因為犯了天規,被仙子貶罰下界,就降生在這荒山之上。他第一次上山之時我便已見過了,那時候他是少年書生,清朗俊秀,一麵拾著柴禾,一麵還不忘拿出書來讀,讀起來往往就忘了身外之事,常常到太陽下山暮色四合而不覺。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癡迷的人,那時候我便悄悄喜歡上了他,此後他每一次上山,自我身邊走過,我便細細端詳他,每一次都欣喜不已。』
女子說著,麵上不自覺的露出神往之色,我心下暗暗思量,這便是凡人所說的情愛麼?為何一個異類會有凡人的感情呢?
『隻可惜,在他的眼中,我隻不過是路邊的一株野草,他根本從未注意過我,我即便使勁的揮動自己的葉子,拚命的迎風搖曳,也引不來他的半點目光。我越來越想見到他,想天天都看見他,可是這樣的想法要實現是何其困難。一株草的修行何其有限,我已在山中修煉了百餘年,卻依然化不成人形。隻能在有月光的夜晚依附著輕風一陣離開本體,去破廟裏偷偷的瞧他幾眼。
漸漸的,我發現了他喜歡飲茶,每每飲茶還要供奉那泥菩薩觀音一杯,幾番思來想去,我便有了主意。
我自毀了修煉百年的身體,化作一顆小小的種子,借了風兒的力量來到了他住的破廟前,那晚我的元靈潛入他的夢裏,化作白衣觀音的模樣,指點於他。他果然聰明,第二天便在門前的亂石叢中找到了我,從此以後,他便天天對我奉若珍寶嗬護備至。雖然我毀了修行百年的草身,更連再入夢的力量也沒有了,但是卻換來了與他的朝夕相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漸漸長成一株茶樹,他便天天來采摘我的嫩芽,草木皆有知覺,新生的嫩芽被采摘,那種疼痛,仿若心頭剜肉一樣,但是為了讓他開心,我欣然承受。他是個聰明能幹的人,不但懂得采茶製茶,還學會了培植之道,見我長得越發粗壯,他便從我身上劈下枝葉,嫁接栽種。一株株茶樹從我身上剖離開來,切膚斷肢的苦,我也默默的忍了,隻要他過的開心,我便開心。
漸漸的他靠賣茶賺了錢,搬出了破廟,蓋起幾間房舍,日子越過越好,再後來,他從山外麵帶回來一位年輕女子,那便是他娶來的妻。他們夫妻倆便日日一起勞作,那女子不甚美麗,卻善良賢惠,懂得處處照料他的生活,他便更加開心滿足,每日裏都笑嗬嗬的。
我看著他跟妻子在一起的甜蜜樣子,心都要碎了,那份痛,比心頭剜肉,比切膚斷臂,比什麼都更難受!但是我沒有辦法,我隻是一株茶樹,我沒有辦法像女子一樣去表達自己的愛慕,甚至連像女子一樣的哭泣都做不到,我還能怎麼辦呢,隻有繼續為他活著,努力讓他過的更開心。』
女子說罷,看看我,淡淡的一笑,笑容中很有些淒楚,但又不全是淒楚,或許還有一點甜蜜,我能分得出來,但我卻不明白
『草木的修行何等不易,你怎麼能為了他,就如此作踐自己呢?難道說看他每日裏都笑嗬嗬的,你便滿足了麼?』
我問道,世間的情愛竟然值得一個妖精付出如此的犧牲,為什麼?
『是啊,一株草木的情愛,便隻是如此而已。隻要看著他開心,我就滿足了,若不是我修業已滿,百花宮要召我回去,我還想繼續守著他,一直守到他百年之後……』
『怎麼,你要回去了麼?』
『嗯,昨夜百花宮仙子命風使者送信給我,說今日一早接我回宮,所以我才能離開本體,化為人形』
白衣女子的身軀有些微微發光,想是時辰近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你既然已經能化成人形,怎麼不去見他一麵,卻在這樹下哭了半夜?』
『這個……』
似乎被我說到了心裏頭,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本來是想在走前去見他一麵的……但是後來想一想又作罷了』
『為什麼?』我不解,
『你不是一直想出現在他麵前麼?』
『因為我想明白了』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隨著這笑容,全身開始變得透明了
『原先我是一直夢想要化為女子出現在他麵前,讓他知道我的好,喜歡上我,甚至,和我做夫妻,哪怕隻有一日也好……
可是昨晚現了形之後,自個卻又猶豫了,他已經有了那麼安逸幸福的生活,有了那麼賢惠的妻子,他的生活已經那樣美滿,我還出現做什麼呢?讓他知道我的事情,不過徒增他的傷心罷了,倒不如讓他一直以為是觀音菩薩在幫助他,無憂無慮的快樂一生好了。』
女子說著,原本輕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笑容也越來越恬靜釋然
『隻是,一想到要再也見不到他,心裏就難受的緊,自下得凡間,便再沒有哭泣過了,這有了人形,索性哭個痛快罷,嗬嗬』
『唉,你……這又是何苦呢?』
看著她越變越淡的身體,我唏噓不已,
『謝謝你聽我講了這麼多,謝謝!』
白衣女子站起身來,淡淡的身影迎著微曦的晨光,顯得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