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情弦五十(鴻雁)

楔子

無邊的黑暗,死樣的沉寂,如果不是還有呼吸,她也會當自己已經葬身墳墓了吧?!可是死亡,又有何懼?當這世上再無她所戀所眷的人與事,活著也隻是一種負擔,一種折磨。她最愛、最親、最疼的人都已在黃泉路上等她,死對於她而言已是歸去,是團聚……

死亡,很久很久前,就曾經與她這樣親近過……

大明嘉靖十二年,秋。福建莆田的七品知縣曹長天因“通倭結匪”之罪而被押送京師受審。對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國家、對百姓都毫無影響。但對曹家卻是晴天霹靂,那一個驚雷,打散了清貧卻幸福的家。

曹祿兒不明白,為什麼像爹那樣好的一個人竟會遭到這樣的對待?莆田的人不也都說爹是個好官,是個好人嗎?為什麼卻悲慘得像那些強盜犯人一樣被囚候斬呢?爹不是說做人隻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百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連老天都會庇護嗎?可為什麼隻因為拒絕了一個好色貪財的卑鄙小人的求婚,他們曹家就招來了如此橫禍呢?隻因為那個姓張的是建昌侯張延齡的堂侄嗎?因為張家有權有勢,曹家的女兒不嫁給張家就是一大罪過嗎?她真的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世道?!

想不通為什麼,她該恨蒼天無眼還是世道不公?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怕了張家的權勢呢?她曹祿兒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子,不甘家破人亡,一路追著囚車到了京城,隻盼能夠有人救出她那蒙冤入獄的老父,可為什麼就連這滿朝的官員都似瞎了聾了般視若無睹呢?不甘啊!她恨自己無權無勢又無錢財更是個沒長成的小女子。可是女子又怎樣?爹恨自己膝下無子,隻有三個弱不禁風的女兒。可是體弱卻並非無心啊!上書救父的緹縈是女子,代父從軍的木蘭是女子,為夫助陣的梁紅玉是女子,這世上的巾幗英雄難道還少嗎?她縱是沒那麼大的本事,可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救爹。

寒冬臘月,曹祿兒離家已經有一陣子了,漫長的路途沒把她拖垮,京中的生活卻幾乎讓她死了幾次。京城繁華,卻不是窮苦百姓待的地方。五錢銀一宿的大通鋪她也舍不得去住,隻住在破廟裏。每天買一個三文錢的燒餅。北方的天真是冷,或許那些住在暖暖的大屋生著炭火烤手的人覺得那雪是美的,是有韻味的,可對她這個住在破廟三餐無著的人來說,除了冷,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在京中也有半個月了,她每天擊鼓鳴冤卻連大理寺卿的麵都沒見著。那些衙役看她像是看路邊乞討的乞丐,找食的野狗。是啊!她是像乞丐,衣衫襤褸沒有家,但她不是乞丐,她從未伸手向誰乞討;她是像野狗,即便是流浪也有自己的驕傲。縱是隻剩一口氣,她也不會放棄。

但這一天,曹祿兒真的是要崩潰要垮掉了。怎麼可能,她爹被關在大牢裏從來都沒經過審訊怎麼就突然要被斬首呢?要不是守門的大叔好心相告,她還在癡癡傻傻地做些她以為有用的事呢。

這天是陰沉沉的,心是陰沉沉的,就連映入眼中的麵孔都是陰沉沉的……沉得陰雲密布,沉得讓人禁不住要打冷顫。站在吏部大牢門前,她卻連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的都記不得。隻是茫然地看著麵前這張冷冰冰、連一絲怒意都懶得表露的臉。她實在是沒辦法如往常一樣露出討好的笑臉,隻能瑟瑟低喃:“大叔……”

“你不用說了。你要說的話我都會背了!”板著張冰臉看她,獄頭終於道:“你也知道你就算是說破了嘴皮笑疼了臉,我也不可能讓你探監的——你不要再為難我了,我也要討生活的,是不是?”

曹祿兒喘息著,終於問:“臘月初九我爹就要被斬首。是嗎?”

獄頭怔了怔,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有人告訴你了?呃!丫頭呀,大叔跟你說句實話吧,你為父伸冤的事京裏不少人知道,可是知道歸知道,壓根就不會有人管的。”他壓低了聲音,“你要告的張延齡那可是慈壽太後的弟弟呀!慈壽太後是什麼人?那是孝宗皇帝的皇後,當今聖上的皇伯母呀!張氏一族曆經三朝,權勢熏天皆因這位娘娘,就連聖上也讓她三分。就算她現在病著,可又有誰會為了你一個丫頭去得罪她呢?”

曹祿兒抬頭,眼裏有了淚,“大叔,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求求你,就讓我去見我爹最後一麵吧!”

“都說不要為難我了!”獄頭一歎,搖頭道:“相見不如不見啊……”

相見不如不見?!想必她那文弱卻一身傲骨的老爹是受了很多折磨,可再多折磨,爹也不會向仇人低頭吧?流著爹爹血液的她又怎能認輸呢?!曹祿兒垂著頭,發了好久的呆,再抬頭時淚已幹,“謝謝你了,大叔。”

獄頭無語,看她轉身離去,突覺那瘦削柔弱的肩上壓著沉沉的落寞與悲哀。一時之間,一顆早已麻木的心竟泛上些許哀憐,“丫頭!”看她回頭絕望而無奈的眸,他不再猶豫,“你若是有膽量的話,就把事情鬧得更大吧……”

攔轎喊冤,確是件冒險之事。按大明律例,即使案件被受理,告狀者也要先受過二十大板再說,民告官者尤甚。若是撞在有心人手裏,一頓板子下來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那頂綠呢官轎越來越近。她眨了下眼,粘在睫毛上的雪化做冰涼的水,像淚卻轉瞬便成冰茬。挪了挪早已凍得麻木的腿,她咬緊牙。這是她攔的第幾頂轎子?她都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個第二次被她攔住的紅衣大官凶狠狠地叫:“快把那小乞丐攆走!”

她不是乞丐!她好想爭辯——難道穿得破爛些就是乞丐嗎?她可不曾向誰伸手乞討呢!

近了近了……

她一挺身撲上前,跪倒在地,高舉手中狀紙,嘶聲大叫:“民女有冤!”

“又是你這個小乞丐!”一個不滿忿怒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她抬起頭,唇邊不由泛上一絲嘲弄。真的是好巧呢!看來她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未及起身,就聽一聲大喝:“來人呀!把這蓄意滋事的小乞丐亂棒打走!”曹祿兒氣急,原來這世上麵貌凶惡的人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這種高高在上,卻不把百姓當人看的高官。她掙紮著想要起身,無奈麻木的雙腳卻怎麼都不聽使喚,惟有把憤恨的目光投向他。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似乎有絲震動,揚了揚眉,揮手道:“先不要理她,快走!”

茫然地看著綠呢大轎急急地消失在拐角,曹祿兒掙紮著起身,一個蹌踉又仆在地上,沾了一臉的雪,不覺得冷。隱約聽見馬蹄聲和細細低語:“那是墨將軍吧?好威風呢!”

墨將軍?!

仿佛是針刺進了已麻木的神經,她有了一絲知覺。

急急地爬起身,她跪在路中間,大叫:“民女有冤!”她抬眼偷看,在眾多騎士中一眼認出了他。就是這黑甲將軍了!京中最富傳奇色彩的禦前侍衛統領,龍虎大將軍墨郞墨黑衣。那自幼被興獻王收留的無姓孤兒,深得聖上眷顧的墨大將軍。她模糊地想著,再向前爬了兩步,“冤枉!民女有冤……”

俯視麵前瘦弱的女孩子,墨郞不用多想便已猜出她的身份。想必現在京裏沒幾個不知這攔轎喊冤的女孩子吧?他跳下馬,走近,看著幾乎與雪色混為一體的小小身影,不覺泛上一絲哀憐,“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