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驀地抬頭。凍得發紫的小臉上嵌著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明眸似水,卻沒有半絲喜色,隻有與她年紀不符的悲痛與憤怒。
墨郞怔了怔,很難忽視她滿是補丁的衣裳,幹裂的唇,紅腫的手,從破鞋裏探出的紅紅的腳指頭……
覺出他的目光,她縮了縮腳趾,有絲羞怯,卻猛然抬頭看他。堅毅的、決絕的目光震動了他的心。
“我爹沒有通倭叛國!”
他接過狀紙,唇邊卻是一絲淡淡的笑,“你要告建昌侯張延齡?”
“是!將軍。建昌侯張延齡包庇族侄,陷害忠良,以‘莫須有’之罪證誣告家父私通倭寇……將軍,家父冤枉!”她抬頭,映入眼中的是他悠閑的笑,她心中倏地燃起怒火。
這些高官!這些所謂的國之棟梁啊!什麼剛正不阿,什麼愛民如子,竟無視她的哀傷與痛苦。或許在他眼中,她這樣卑微低賤的小民根本就不值一提。他要保護的隻是那些位高權重、有錢有勢的大老爺吧?真是可惡!
墨郞展開狀紙,淡淡地道:“狀紙是誰寫的?”
“是民女所寫。”曹祿兒沉聲回答,心裏鬱著一口悶氣。
墨郞一笑,似乎早在預料之中,“難道你不知大明律例,惟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方可代書狀紙嗎?”
曹祿兒垂下頭,指甲陷進肉裏,“民女知道。”若她有錢,自然可以請得動那五十兩一紙的“金筆”狀書。
看了看她,墨郞淡淡一笑,將狀紙甩下,“狀紙重新寫過再來。”
薄薄的一張紙,曾寄托她無數的希望。如今,卻如風吹雪花一般,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腳下,毀了她所有的希望。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積壓已久的怒火瞬間點燃。
可惡、可惡!這京城的一切都如此可厭可惡。輕視她、刻薄她、謾罵她、驅趕她的人,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官員和躲在高牆深宮尋歡作樂,卻看不清百姓苦難聽不見百姓哀歎的皇帝呀!真是可恨!
“將軍!”她突兀地叫著,聲音冷得像風,身子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怒火驅使著她,連她自己都不知脫口而出的將是怎樣尖刻的話。可是,就算後果是像她父親一樣被斬首示眾,也無法使她畏怯半分。
墨郞沉默地看著她亮亮地像燃著一團火的眼眸,心裏有種莫名的震撼。在他麵前的竟不是那個哀傷無奈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強悍且充滿鬥誌的戰士;一頭小小的,卻隨時會伸出利爪傷人的雌豹呢!
“將軍,您官位大、俸祿多、名望高,人多讚你是擎天柱、架海梁。可在民女看來你與那些貪官汙史毫無分別——一樣的虛偽無恥,根本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或許像民女這樣的百姓在你眼裏就連條狗都不如!可是您別忘了自己也曾是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曹祿兒看著麵無表情的墨郞,“將軍是否很生氣?想必從來沒有人這樣和將軍說話吧?那是因為將軍高高在上,從未有機會聽到百姓真正的聲音。將軍或許會認為民女是在汙辱將軍,但民女所說卻是心中真正所想,不似那些圍繞在你身邊奉承討好的人盡說些虛偽的假話。”
“將軍啊!難道你竟真的忘了自己平凡的出身,而要把窮苦百姓的痛苦踩在腳下,置之不理嗎?”她嘶聲叫著,哽咽不能成聲。
墨郞默默地看著她,唇邊泛起一絲笑,“你說得不錯,從來沒有人這樣和本將軍說話——因為從沒人像你這樣大膽!你的話說得實在是很精彩,竟不像是出自一個小女孩口中。隻可惜,本將軍再也聽不到了——”他笑著,輕輕拍手,卻突然暴喝:“來人!把這口出狂言的無禮小丐抓起來!”
曹祿兒沒有掙紮,隻仰著頭,瞪著唇邊仍有笑意的墨郞,尖聲叫著:“你可以抓我、殺我,也可以封住我和世人之口,但你的心清清楚楚地知道——像你這樣枉受俸祿、愧對百姓的無恥之徒,別說是為官,就連做人都不配!”
“或許吧!”墨郞看著她被拖走,隻是無所謂地微笑。
夜幕初降。
盞盞華燈高照,重重簾幕低垂。
兵甲林列中,墨郞昂首而行,瞥見幕後紅影一閃,唇邊笑意更深。
“侯爺!”他深施一禮,對著高坐在上的華服男子滿麵笑意,“深夜打擾,還望侯爺恕罪。”
“無妨!”張延齡捋須微笑,“墨將軍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老夫恭迎還來不及,怎敢怪罪呢?墨將軍上坐。”目光閃爍,張延齡淡淡地道:“不知將軍因何而來?”
墨郞一笑,拱手道:“適才末將在街上撞見一誣告侯爺陷害忠良的小乞丐……”
“竟有此事?!”張延齡揚眉怒道,“莫非將軍因此來質問老夫?”
“怎會呢?”墨郞笑道,“末將雖然魯莽,卻不至愚到忠奸不分的地步……末將本想將那小乞丐送往刑部治罪,但念其年幼無知且為人顛狂,遂將其押至府上交由侯爺親自發落。”
“那這小乞丐現在——”
“已移交府上侍衛。”墨郞仍是滿臉堆笑,竟是百般討好。
張延齡悠然一笑,靠在椅上,輕鬆許多,“既然將軍也知那小乞丐不過是年幼無知才會胡言亂語。老夫又怎麼會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呢?待老夫傳話下去,放了她便是。”
“侯爺果然寬宏大量。”墨郞一笑起身,“夜已深,末將告辭了。”
張延齡一拱手,也不挽留,“將軍慢走,恕老夫不遠送了。”
“不敢勞動侯爺大駕。”墨郞拱拱手,轉身離去,眼中掠過一絲詭譎笑意。
“你都聽見了?”看墨郞的身影消失於門外,張延齡不禁大笑。
“下官聽得清清楚楚。”簾幕掀起,一名紅袍文官緩步走出。
“你現在還怎麼說?嚴嵩!”張延齡轉身看他,隱有不滿之色,“張家一向為主盡忠,皇上恩寵眷顧,何來疑忌之說?!”
“是下官多慮了。”嚴嵩賠著笑。
“老夫看你是‘青詞’寫多了,人都糊塗了!”張延齡睨著他冷笑,毫不掩飾不屑與輕蔑。
“是、是……”嚴嵩滿麵笑容。
現在他們瞧不起他嚴嵩沒關係,一朝他入閣拜相,便叫他們跪在腳下,惟命是從,到時候看還有哪個敢說他撰寫的青詞是無用的廢紙。那些敬神表文可是他的登天梯呢!
“嚴大人請回吧!”冷冷地斥退嚴嵩,張延齡逐散侍衛,“那個大膽的小賤人在哪兒?”
“回侯爺,關在地牢。”蓄著微須的師爺上前說道。
“嗯!”張延齡忽地皺眉,“那小賤人告的是什麼事?”
“就是得罪侄少爺的那個曹長天。”
張延齡想了很久,“曹長天?好像是福建的一個小知縣吧!還沒死嗎?”
“回侯爺,刑期定在臘月初九。後天……”
“哼!就先讓他多活兩天。”張延齡揮手道,“先去看看那小賤人,我倒要看看她一個小妮子哪來那麼大的膽子!”
黑暗……
她睜開雙眼。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卻仍一直望進黑暗深處。不知是什麼地方傳來低微的呻吟,仿佛瀕臨死亡,除了痛苦,還有無法消除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