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2 / 3)

“朕嚇到你了?”他看著她,溫柔的語氣倒讓她著實嚇了一跳。但回心想來,這樣溫和的笑容才是太後所描述的那個人呀!

她笑了,搖頭,“奴婢不以為一個於父親病榻前親試湯藥的孝子會很可怕。”

朱厚一怔,“母後究竟對你說了多少朕的事?”

這話若是從前,她斷不敢回答,但服侍皇上一年來,竟是不再怕他。對著溫和的笑臉,她毫不猶豫,“皇上最怕狗。因為皇上幼時頑皮,私出王府曾被野狗追了幾條街。至今腿上有疤痕……”

“夠了!”打斷她的話,朱厚隻覺臉上燥熱,一時竟哭笑不得。幼年之事,除了仙逝的父母和他本人外,幾乎無人知曉,沒想到她倒知道了。

頭微揚,窺見他唇邊悠悠笑意,她不覺隨之微笑,原本興起的怯意蕩然無存。

身子前傾,朱厚笑道:“答應朕,母後告訴你的事,你決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知道——這隻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秘密?!”和皇上兩個人的秘密?曹錦瑟遲疑了下,“奴婢遵……”

伸手扶她,朱厚笑看著她,“這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朋友之間的請求。”

朋友?!曹錦瑟猶豫許久,終於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奴婢會保守秘密……”無意瞥見他溫柔的笑,她的心突地一跳,臉莫名地紅了。

皇上崇道教信長生,自有好事之徒投其所好。一時之間,大明朝的得道高士天降謫仙滿天飛,而其中最受皇上寵信的就是陶仲文。但不為什麼,曹錦瑟就是非常討厭這個身材微胖的道士。

所謂的延年藥,即指“紅鉛”。“紅鉛”者,即女子初潮經血配以藥料,以火焙煉。煉成後形如辰砂,謂之“紅鉛”。另有“含真餅子”,是用煉好的紅鉛合以嬰兒出生時口中所含的血塊製成的。

“如此汙穢之物,怎麼可能補氣養身,延年益壽?”合上手中的《唐新修本草》,曹錦瑟皺起眉。若非自太醫院借到《新修唐本草》,又怎知那臭道士進獻的所謂仙丹竟是這樣的東西。可歎皇上不信醫術,偏偏要信那些個術士,才落得如此暴躁怪癖的性格。

原本想找墨郞幫忙勸皇上勿信妖道之言,誰知卻聽福公公說朝堂之上禮部侍郞劉大人當眾怒斥陶真人,惹皇上震怒下令推出午門斬首。一時百官驚駭無人敢言,惟獨墨郞敢於直諫從刀下救出劉大人一命,卻因此而令皇上不快。聽聞此事,不覺心中戚然,卻不料墨郞竟突然進宮找她。

“我還以為墨將軍這一輩子都不想見小女子呢!”雖然歡喜,但想到墨郞上次那樣對她就忍不住給他臉色看。

“我——”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什麼呢?墨郞在心裏一歎,正色道:“墨郞此來是有事相求。”

“我一個小宮女哪裏能幫得了將軍呢?”

“姑娘可以的!姑娘想想,若皇上真的聽信那臭道士之言,自民間選幼女入宮,取經製藥,實在危害百姓,更要留下千古罵名,必須阻止皇上!”

“阻止皇上?墨將軍是在看玩笑嗎?朝中重臣為此事都幾乎喪命,我一個小小宮女,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呢?!”

“皇上最重顏麵。劉大人在朝堂眾臣麵前直諫,無異於當眾打皇上的耳光,這種做法最不明智,隻會使皇上怒斥、杖責以立君威。對皇上不能曉以大義,惟有動之以情。”

“既然墨將軍深知此理又怎麼當麵頂撞皇上以至落得當眾斥退,閉門思過呢?其實,這滿朝文武,除了墨將軍又有誰能對皇上動之以情呢?二十二年的追隨相伴,忠貞不貳豈是‘君臣’二字便可概述?若今兒個換了旁人對皇上出言不遜怕早就處死,哪裏是簡單地斥退而已呢?”

“有時候明知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卻也不得不說不得不做,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皇上因一時之氣而殺害忠良,自毀長城。”

“好一個大忠臣!你心裏除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怕是容不下別的了!”話說出來,連曹錦瑟自己都覺得過分。可她就是心裏不舒服,他心裏頭除了皇上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我並非為江山社稷,而是為了太後的遺命。”墨郞看著她,突然跪倒在地,“還望姑娘為天下百姓答應此事。”

“你、你這是存心折煞我嗎?”身子一矮,曹錦瑟對跪在他麵前,咬著唇淚卻掉了下來,“你難道真的不懂我的心嗎?隻要是你說的,你要我做的,就算是拚了我的命我也會去做呀!哪裏用得著這樣——你、你這是存心欺負人,你……”

“墨郞怎會是存心欺負姑娘呢?!”心中一急,墨郞脫口叫道:“若我真的存心欺負姑娘,叫我不得好死!”

“你——哪裏要得著說這麼重的話!”曹錦瑟掩著他的嘴,深深地望著他,“我知道你不會欺負我,就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欺負我,你也會站在我這邊幫我的對不對?其實你說得對,就算是為了太後,也不能讓皇上做錯事,何況是你叫我做的。如果我也像那個劉大人一樣被推出去斬了,也就罷了,反正也有你為我流淚!”

心中一悸,墨郞沉默片刻,忽道:“皇上不會殺你的,若他要殺你早就殺了,哪用等到現在。錦瑟,皇上——他喜歡你啊!”

怔了怔,曹錦瑟忽然笑了,“胡說什麼呢?你當皇上也像你這麼沒眼光嗎?”臉上一紅,她又道:“我可不是要損你——但隻有你才會喜歡我這樣的醜丫頭。”

墨郞癡癡地看著她,難得見她這樣嬌羞的模樣,卻又問:“如果皇上真的喜歡你呢?”

“如果皇上喜歡我?”歪著頭,曹錦瑟一本正經地道:“那我就讓皇上封我做皇後,好好氣氣那些個看我不順眼的妃子……你怎麼了?我是在開玩笑的!”忽地一笑,她垂下頭,“我的心已經給了你,你知道我不會再喜歡上別人的……”

不會嗎?世事哪有絕對呢?!墨郞在心裏一歎,卻在錦瑟偎向他時緊緊地擁住她。多年宦海生涯,多疑已是他不可改變的心性,但不管怎樣,他知道至少在這一刻,錦瑟的心裏隻有他——這樣就已經夠了吧?

真的夠嗎?

初夏的清風帶著淡淡的花香繞室而過。雖然聽見腳步聲,曹錦瑟卻仍一動不動,隻專注於案上紙墨,直到腳步聲停在她身後,傳來低笑之聲,她才猛地回頭,假作震驚,“奴婢叩見皇上。”

“平身!”朱厚含笑坐於案前,“在做什麼?這麼專心……”

“奴婢在練字……”看他拿起紙,盡管早已打定主意,她卻仍難免有絲緊張,“那是奴婢所抄的《唐新修本草》。”

“《唐新修本草》?”朱厚笑笑,又另取一張,“這又是什麼?”

“是韓愈所撰《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

“這個呢?”

“是白居易的《思舊》。”

“《墓誌銘》、《思舊》!”甩下手中紙絹,朱厚冷笑著看向她,“你還真是有學問呀!竟找出這麼冷僻的文章來練字?!”

瞥一眼麵目陰沉的朱厚,曹錦瑟慌忙跪在地上,顫聲道:“奴婢也是無意中……”

“無意?!我看你是有心得很呀!”朱厚抓起案上的紙,劈頭扔在她臉上,“你抄錄這些死人文章做什麼?要來威嚇朕嗎?!”

眉微上揚,窺見他因盛怒微顫的手,曹錦瑟一咬牙,低低吟道:“……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崔君誇藥力,終冬不衣錦。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惟餘不服食,老命反遲延。皇上若仔細想這最後‘惟餘不服食,老命反遲延。’這兩句,當知奴婢確是用心良苦,決非威嚇冒犯皇上。”

朱厚微怔,沉吟片刻,看她眼角晶瑩淚珠,終於道:“你起來吧!”

曹錦瑟起身,偷瞄一眼,慌忙又垂下頭去。

朱厚低聲問:“你見過墨郞?”

心頭一驚,不知皇上怎麼竟會知道,雖然心裏怕,她卻仍道:“是!皇上英明,奴婢確是見過墨將軍。”

看她一眼,朱厚沉聲道:“你和墨郞很熟?”

眨了下眼,曹錦瑟淡淡地道:“奴婢服侍太後,又怎會不認識墨將軍呢?”

“所以,你就幫著他來對付朕!”朱厚斷喝,隱含怒意。

曹錦瑟忙跪下,“皇上,墨將軍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怎會對付皇上呢?再說,勸皇上戒丹藥一事就是墨將軍不說,奴婢也是要和皇上說的。”曹錦瑟哀聲道,“曆朝曆代亡於丹毒者不計其數。奴婢受太後、皇上深恩厚德,豈能眼睜睜地看方士以邪藥害主!何況皇上若真準那陶仲文所奏,選幼女入宮取經製藥,豈不要留下……”

“千古罵名?!”朱厚看著她,眼中卻有了笑意,“起來吧!朕不愛看你誠惶誠恐的模樣。”

“謝皇上不罪之恩。”曹錦瑟起身看他,試探地道:“皇上……”

“不必說了!”舉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朱厚微笑,“有你這雙明眸慧眼緊緊盯著,朕又怎敢做出留下千古罵名之事呢?!”執起她的手,他低語:“朕的性命、名譽由你為朕看牢。”

聽得皇上輕描淡寫的一句承諾,曹錦瑟身子一震,一句話也說不出。不可能的!一定是她想錯了,皇上怎麼會看上她呢?她隻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宮女嗬!一定是這樣,她笑著安慰自己。在抬頭看見他溫柔笑意的刹那,又亂了一顆心。

七月初七,原本平凡無奇的一天,卻因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而變得神秘浪漫。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長生殿中的海誓山盟已是多少女人的夢。若能、若能——若真能得到那份天長地久,此生又有何憾?!

七夕之夜,依舊例,帝後嬪妃齊聚禦花園觀星賞舞。所有的女人都盛裝以待,粉麵含情,秀目帶笑。七夕之夜,誰不想在這浪漫之夜得聖上寵幸?若能定誓約、懷龍胎,便真是一步登天了!

樂聲驟停,一曲舞畢,王寧嬪嫣然巧笑,豔紅的舞衣襯著雪膚冰肌,更顯妖嬈妖媚,“皇上,臣妾新編的舞曲可還入眼?”她笑得極自信,因她的能歌善舞一向深得皇上的讚賞。

朱厚淡淡一笑,隻說了兩個字:“當賞!”

王寧嬪嬌笑如花,卻低語:“得皇上的恩寵已是臣妾最大的福分,哪裏還要什麼賞賜呢?”

虛偽!眾妃冷笑,鄭賢妃低哼出聲;方皇後揚眉,卻不動聲色;惟杜康妃平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