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她似乎成了宮中的異類。時而有怪異的目光投向她,更有聽不真切的竊竊私語時時鑽進耳中。甚至許多原本與她交好的宮女都與她漸漸疏離。從慈寧宮到乾清宮,她仍是曹錦瑟——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小宮女,她的身份未改,地位未改,又何來讓她們猜疑、議論之處的呢?
杜康妃說她既已想通富貴如雲,看破紅塵若夢,何必還要留在宮裏?
可是想通了,看破了,她終究還是放不下呀!舍不得,放不下,終是癡情難舍呀!她拋卻少女羞怯,幾次想要向墨郞表白心跡,偏天公不作美,總是沒能和墨郞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一日,久病的六皇子殤,這消息對她來說毫不意外,甚至早已預料之中。但對他的父母來說,想必是晴天霹靂。可能是事不關己、旁觀者清吧!所以,在皇上突然失蹤時,她才不會像福公公那樣焦急。甚至是立刻就想到了皇上可能去的地方。
福公公主張立刻就到慈寧宮去找皇上,而墨郞則認為皇上最需要安靜,而她則以為皇上最需要的應是安慰吧!而那安慰皇上的人可能隻有伴他一同長大的墨郞。
走進慈寧宮,聽到門裏隱隱的飲泣,三個人都怔住了,誰都沒敢跨出那最後的一步。
若是此刻進去,不止皇上難堪,怕是他們的小命也……
皇上也會哭?怕他是第一個聽到皇上哭的太監吧?小福子眨巴著眼睛,心裏這個悔呀!幹嗎跟著這災星來呀?淒淒的吟聲夾著低低的哭聲,讓曹錦瑟鼻子一酸,忍不住推門而入。
小福子一驚,忙拽著墨郞側身躲在旁邊。
“誰?!”朱厚回過頭,含淚龍目皆是怒意。
“錦瑟見過皇上。”曹錦瑟施了一禮。盈盈起身,自案上取下紫金漆盒。
“大膽!”容忍她一次無禮,並不代表會容忍她第二次。
曹錦瑟抬頭,眼中隱有淚光,“太後知皇上喜歡江南點心,所以每天都叫人備下。可惜皇上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竟從未嚐過一塊。”
朱厚怔了半晌,緩緩打開漆盒。盒中有四樣精美的小點心。桂花糕,梅花糕,皆是他少年時最愛吃的。撚起一塊梅花糕放入口中。雖因日久早已失去鬆軟口感,但那濃鬱的梅香沁入心腑,恰似母親溫馨的關愛。一滴淚自眼角滑落。
他緩緩抬頭,看著同樣滿臉淚的曹錦瑟,“朕乃千古不孝之罪人也!”
“太後從未曾怪過皇上半分。”曹錦瑟低泣,“皇上平安快樂是太後最大的安慰。”
“母後不怪朕,但朕怎能寬恕自己?”朱厚歎息,“朕自幼體弱多病,若無母後精心照顧早已夭折。又何來今日?”
“太後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皇子之心!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任何事都無法改變的。”朱厚低歎,“夭折皇子不提也罷——他們不該生在帝王之家。”祖宗積下的戾氣真要由子孫後代來償還嗎?“自皇長子殤後,短短五年朕已失去四子二女。蒼天何其殘忍,難道朕向道之心還不夠誠嗎?”此時的朱厚,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隻是一個無依的兒子和一個悲傷的父親。讓人心生哀憐竟忘卻他的身份與地位,一心想要撫慰他的悲傷。曹錦瑟緩緩跪在他身邊,沒有說話,隻極自然地抱住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朱厚動了一下,正要動怒,卻覺一滴水滴在頸上……
是她的淚?!涼涼的濕意奇異地熄去了他的怒火——是天意嗎?竟讓母後最喜愛的婢女來撫慰他傷痛的心。這個除了母後外惟一見過他淚的女人嗬!
輕輕掩上門,小福子拉著墨郞悄悄離去。原來那丫頭不是災星而是貴人呢!看來,日後要多多討好她才是。
“咦!墨將軍你怎麼了?”他奇怪地看向無語眺望遠方的墨郞。這家夥,總是陰陽怪氣的,讓人猜不透心思。
墨郞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難解心頭突然泛上的酸澀。為何?為何?難道他竟是在嫉妒皇上?怎麼可以?即便是為她,也不可以呀!
他苦笑,心卻在一陣陣地痛。
她或許是冒失無禮了些——每想起那一次,她都有絲絲懊惱。但她的無禮並未受到責罰,隻是加重了她的工作。她不再隻是在乾清宮當值,而是隨侍皇上左右,儼然是另一個貼身太監。再有就是皇上常常用探究的目光看她,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除此之外,倒真是威風八麵了!非但管事太監不敢相欺,小太監、宮女害怕,就連那些妃嬪也是笑臉相對。曹錦瑟就不止一次看見小福子收下悄悄塞過來的金銀珠寶。
“你真的不要?”在她婉拒後,小福子這頭問,那頭已把珠寶收入懷中,很小人地笑道:“這些可都是人家心甘情願送我的喲!你別看我貪財,這錢可不是白收的。若不是有我這麼個人在皇上麵前常提提她們,皇上哪兒還記得她們誰是誰呀?”看她一臉不以為然,他又哀歎道:“我是貪財!可是我這麼個隻能自稱奴才的太監,除了錢我還能想什麼呀?難道我還能想女人呀!”
曹錦瑟沒法應聲。小福子是貪財也好占點小便宜,但對她真是很好了,像幫她調楊金英來乾清宮做伴,非但分文不索還替她向司禮監的管事太監送了一份厚禮,讓她著實不安。
服侍皇上快三個月了,倒也相安無事——或者,該說皇上對她還算滿意。
“你是服侍朕最用心的一個。”皇上半真半假地笑,眼中卻有一種她陌生的光彩。
“不是奴婢用心,是太後有心。”她是個死心眼的人,既然服侍皇上就是盡心盡力忠心耿耿的,但若非太後常常對她提及皇上起居飲食的習慣,她怎能應付自如?
“這麼說你很了解朕了?”沉默之後的問題讓她無法回答。了解皇上?哪個敢那麼說呀!
“奴婢不敢!”她垂首斂眉,小聲回答。偷偷抬頭,便窺見皇上唇邊深深的笑。
平時的皇上是和善的,甚至讓她覺得有些溫柔。但服食金丹後的皇上卻暴躁易怒,令人畏懼。不過也算她幸運,每次入丹房皇上隻帶小福子一人,從不喚她服侍。而每次,小福子都會滿載而歸,時不時拿著金飾珠寶出來顯擺,說原是皇上賜給某某娘娘的,活似兜售珠寶的商人。
不過說來也怪,那些嬪妃貴人對著小福子就有說有笑,對著她卻冷冰冰的。即便她恭聲問安,也隻換來半句冷哼或是一聲嘲笑。尤其王寧嬪,每次見她都是那種半是嘲弄半是輕蔑的笑意。
但真正令她生氣的卻是墨郞有意無意回避她的態度,倒像她是沾不得的瘟神。難道她真的是那麼令人討厭?
這回在禦花園撞見他,就不想放他走。站在小徑上,她動也不動。四月,燦爛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身上。菊樣明淨的笑容,令人怦然心動。
“咳咳……”墨郞低咳著,終於忍不住道:“曹姑娘。”
曹錦瑟看著他,冷冷地卻又有莫名地哀傷,“我知道墨將軍是沒空和我這身份卑微的小宮女耗時間。墨將軍要走,小女子又哪兒來的本事阻止呢?就算將軍不用絕世的武功,單隻二品大員的官威也足以嚇破小女子的膽子了!”挖苦嘲諷的刻薄話語讓墨郞不覺苦笑,“曹姑娘,末將要覲見皇上,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覲見皇上?”分明是推托之詞!曹錦瑟越想越氣,“皇上現在正在召見陶仲文,恐怕沒時間見你吧!”那可惡的臭道士,不知又弄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丹藥來騙皇上呢。
她看著墨郞,聲漸猝然,“難道——你真的那麼討厭我?連說上幾句話都不願意嗎?”見他眉間隱有不忍之色,她露出狡黠的笑,“還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元夜,我說過的話嗎?”
記得!他怎能忘記?
“當年那一句是任性的孩子話,但現在我卻是當真的!”她大膽地直視他,讓他心慌不已,“你願意把那句話變成事實嗎?”
這是她的表白嗎?心中一蕩,墨郞明知自己心中那難言的悸動是多麼危險,卻仍無法壓下那心動的感覺。這不是別人啊!她是錦瑟,是祿兒,是那個倔強任性刁蠻卻又善良的祿兒,他怎麼能無動於衷?
可能,他其實早就在害怕,又早就在期待。好像突然之間就捅破了的窗戶紙,他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沒感覺。可是他能夠回應嗎?錦瑟說她要把任性的孩子話變成真,可他能夠嗎?當年那不過是一個惡作劇,一個玩笑,那現在呢?現在她又真的看清了她自己的心嗎?若是她知道皇上對她的心思,她還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嗎?
墨郞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想的,但卻是忍不住這樣想了。原來感情於他而言竟是這樣的陌生,以至讓他大亂方寸無法作答,“末將還要見皇上,先行告辭了。”聽見隱約傳來的腳步聲,他拱手為禮在人來前先避開了。
“墨郞!”她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避開她。他不該是厭惡她的啊,從他平日待她的情形看她的目光,墨郞絕不是個無情之人。但為什麼她一個女子都拋下自尊與羞恥向他吐露愛意,他竟避如蛇蠍?是她不夠好還是他覺得她是個小宮女根本配不上他?
時光似水匆匆過,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是初夏。
午後,悶熱的天氣讓人昏沉沉的總是想睡。
“錦瑟!”
稍帶不悅的低喚讓她猛地回神,“奴婢在!”奉上手中的蓮子湯,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正在看她的皇上。
皇上近來總有些怪怪的,按理說,皇上這幾日未服金丹,當不至無端煩躁才對呀?
“你抬起頭。”朱厚仔細端詳著她,心卻仍是難以平靜。
她並非絕色,若說她有三分姿色也算是恭維她了。但她的笑溫暖如三月暖陽燦爛而明媚,看久了竟也覺得她平凡的五官清麗可人,頗為耐看。就連那眉間一絲英氣、目中三分狡黠,羞時麵泛紅霞,怒極百無畏懼的俏模樣都深深吸引他的目光。近來總是想起當年選後時母後所說的話:“真的不再仔細選選嗎?皇後不同於嬪妃,那是你結發之妻,是要同你過一輩子的人呀!”當時他隻漫不經心地笑。女人嘛!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不過是他手中的玩偶而已,何必那麼在意呢?什麼喜歡、愛呀都是多餘的!他所需要的不過是那些年輕美麗的肉體罷了!
難產而死的陳皇後,被怒責廢除的張皇後,由德嬪而覲封為後的方皇後,鄭賢妃、馬貞妃、杜康妃乃至他新近寵幸的寧嬪王氏,所有與他恩愛溫存過的女人不過如鏡中之花,水中之萍,都會如雲煙散去留不下半點痕跡,不曾讓他動過半絲真情……
但對她——這敢於頂撞、直諫卻又忠誠、體貼的丫頭,他是真的有些喜歡了!滿朝文武,後宮嬪妃,哪個不是把他當做皇上視作天神般敬著畏著,偏隻她一個不僅是把他看作是皇上是主子,更多時候怕隻是當他是太後的兒子,一個要人照顧的傷心人吧!可不管她把他這個皇上看成什麼,這宮裏頭真心待他的除了墨郞也隻有她一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