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九年春。
北京郊區昌平縣明皇陵境內。
策馬緩行於鬱鬱蒼綠之間,卻無明朗的心情。墨郞回首看身後尾隨的士卒,不覺苦笑。他這個將軍帶著這群可能永遠都不會被派上戰場的士兵守著這片除了林木花果、飛鳥走獸外少見人跡的陵區,倒真是夠清閑的。
數月來,他用心於操練兵馬,想忘掉京中的一切。偏這些閑慣了的士兵不爭氣,而他更不爭氣地無法忘懷那個人。
許久未見,不知她——可好?!
他握緊手中汗津津的韁繩,想到片刻後便可見到她,不禁恍惚起來。
雖帝陵每年均有數次祭祀活動,但多由皇帝遣官行禮。似今次皇上親偕後妃謁陵,確屬少見。想是皇上也想看看竣工不久的壽宮吧!
登上陽翠嶺,他的心愈忐忑不安。接近眺望遠方的皇上,他躬身施禮:“臣墨郞見駕來遲。”
“許久未見了。”緩緩回頭,朱厚的笑容裏有淡淡的怒意,“縱橫山林,你倒愈顯健朗了!”
墨郞微笑,雖心有不安,但重見皇上,仍是件令人開懷的事。
“你來看朕的壽宮。”朱厚皺眉,遙指群山翠嶺環抱的陵區,“虧禮部還敢上奏什麼山陵事竣,難道就是這樣子嗎?”
望望延綿雄偉的殿宇,墨郞隻是微笑,“隻是這樣子”,四年的時間,十數萬的工匠民夫,不計其數的金錢造就了今日的山陵,卻隻換來皇上的一句“隻是這樣子”,他真的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沉默中,群臣麵麵相覷,惟有新任內閣大學士的嚴嵩含笑上前,“回皇上,臣聽說這內垣之外尚有一道外羅城未建呢!”
朱厚聞言揚眉,麵色稍緩,“既然工程未完,管工官員就不應調往他處了。”
“是,皇上。”嚴嵩微笑,深諳皇上重死更甚於生的心理。
“此地風景倒是秀美。”朱厚轉過頭來,已有了笑意,“墨卿隨朕來……真是沒想到這兒的桃花開得這麼美!”墨郞猶豫了一下,看看留步的眾人,心知她必在桃花林中。
風過花動,粉白的、粉紅的、豔紅的桃花在風中招搖著,似張張明媚燦爛的笑臉。
人麵桃花相映紅——
映入眼中的大紅鬥篷似火燒灼了他的眼。看她緩緩地回頭,唇邊是淡淡的笑意,眼中卻是寒冰樣的冷漠。
墨郞垂下頭,心口針刺樣的痛。為她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冷漠,也為居然仍一直縈繞心中不去的愛意。為什麼明知不該卻仍是無法忘懷?
挺直了背脊,曹錦瑟手拈桃花,唇邊仍是那令他心痛的笑,“為皇上獻上天地春色。”
朱厚禁不住笑,“你已是天地最美的春色,何需桃李相襯?”
“你又取笑人家!”曹錦瑟嬌笑,倚進朱厚懷裏,挑眉斜睨墨郞,嬌嬌地喚:“——”
墨郞扭過頭去,對這近乎示威的舉動,隻能苦笑。雖然痛,但知道皇上真的對她好,也就安心了!
夜深人靜,山嵐料峭。漫無目的地穿行於樹木雜草間,仿佛遊蕩於山林中的一縷魂魄,直到潺潺水聲傳入耳中,她才稍稍醒過神來。感覺到腳底的疼痛,輕籲一聲,她貼著樹幹緩緩滑下。心上泛上一股無力感,這樣光著腳跑出來,是她的疏忽,但這樣的傷痛和心靈上的傷痛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即使她再刻意表現冷漠,那隻能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她自己呀!說再多的恨他,也無法抹煞他在心中的地位。為什麼要在數月的相思企盼後,卻故意當著他與別人親近呢?不!怎麼會是別人?那人才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墨郞是怎樣想的,但隻看他平靜的外表,根本無法知道他的真實想法。或許,無論她怎樣做,墨郞都是沒有感覺的吧!
曹錦瑟苦笑,抬頭望雲中穿行的月亮,不覺歎息。今天是三月二十,下弦月。多少個夜晚,伴她始終如一的隻是這輪時缺時圓的月亮。
今夜呢?他可也是在看這下弦月?其實,勸皇上留在山上野營純屬私心。想和他多處片刻,哪怕是不見麵,但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已開懷。
好傻!連她自己都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這種可笑複可憐的樣子。果然這世上會愛的女人都好愚蠢——包括她這個笨女人!
仰頭無聲地笑,她撐起身一跳一跳地跳近湖畔。抬起頭,她不禁怔了,傻傻地看著那坐在湖畔的背影。
是墨郞!這熟悉的背影怎能忘記。多少次,曾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她漸漸遠去,仿佛永遠追不到的夢。
牽牽嘴角,不知怎的眼中又蓄滿了淚。
不知是否感覺到她的目光,墨郞驀然回首,凝望她含淚的眼,一時癡了,“錦瑟……”聲音低得近似自語,他最終還是跪下,“墨郞叩見娘娘。”
“何必多禮!”曹錦瑟氣極反笑,“沒想到墨將軍倒有如此雅興!”
墨郞無語,隻垂下頭,卻見她赤裸的雙腳,映著月光,瘦盈盈的像朵半綻的菊花。一絲殷紅沁出,讓他恍惚重回初相見的那個冬日,她露在破草鞋外的腳趾,不覺道:“你的腳受傷了?”
“不用你管!”忿忿地橫他一眼,曹錦瑟想走過去,卻險些跌倒。這一跌竟是跌入他的懷抱。
跌落於溫暖的胸膛,她難掩心中的震撼。最初的微怔過後,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手。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為什麼?你明明還關心我,為什麼卻不肯麵對我麵對你自己?你、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呀!”
沉默無語中,墨郞終於鬆開手臂。他掰開她的手,慢慢起身,以背對她,低沉地道:“夜深了,娘娘該回去休息才是。”
“娘娘、娘娘——”氣得身子發抖,曹錦瑟恨恨道:“你是怕人聽見,把我們當奸夫淫婦抓去砍頭對不對?”她喝著,明眸在黑夜裏閃著光彩,“好!你怕死——我偏要讓人聽見!”她猛地轉身,放聲大叫:“來人!來人來人……”
急急上前掩住她的口,墨郞又痛又急,“你瘋了?”
“是!我是瘋了——是你把我逼瘋的!”回身環住他的腰,淚濕了他的衣襟,“我也想忘了你,想讓自己隻恨你,但是,我做不到。越是恨你就越是要想你,越是想忘記就越是忘不掉……難道,你真的能夠說你心裏根本就沒我嗎?”
不能!不能……
墨郞猛地推開她,後退一步,“不要因一時的衝動就毀了你一生的幸福!”
“幸福?我現在這樣子叫幸福?像隻失去翅膀的鳥,被囚在那座華麗卻冰冷的宮殿裏,每天忍受那些女人嫉妒仇恨的目光,還要麵對惡意的詛咒與抵毀,你真認為這樣的生活就是幸福嗎?”曹錦瑟瞪著他,垂下的雙肩卻微微顫抖。
眨下眼,墨郞壓抑著悲意,“皇上,他對你很好……”
“住口!”曹錦瑟啞著聲音低吼,“你還敢提他?!是啊,他是對我很好,很疼我,很寵我,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越對我好我就越痛心越愧疚!為什麼我心裏竟是放不下你,竟放不下你這對我最不好的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癡!”模糊的淚眼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隻一味地發泄心底的悲傷與怨怒。或許,這世上她心底的話也隻有、隻能對他一個人吧!
墨郞垂著頭,仍是沉默不語。似乎是無動於衷,心卻早已被無形的刀鋒劃成傷流出血。
“你滾!”咬著牙,曹錦瑟因他的麵無表情而傷心,“我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情無義的混蛋了!”她怒罵一聲,轉身一頭鑽進密林,似迷路的羊兒不辨方向。
墨郞深深一歎,起身尾隨。他怎放心她一人夜行密林。
不知跑了多久,倦了累了,曹錦瑟喘息著靠在樹上。聽見身後細微的響聲,她不覺微笑。那混蛋到底還是跟來了!“誰要你跟來了!”她嗔怒,一回身卻怔住了。呆了許久,她正要放聲尖叫,卻突然有一隻大手掩住她的口。重回溫暖而熟悉的懷抱,她終於安靜下來。
“別出聲……”低低壓抑著的聲音讓她奇異地安心。
“那——就是熊?”她喘息著問,看看與他們對峙的灰毛怪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千萬別激怒它——陵區禁獵,這些動物也就都不怕人,凶得很。”墨郞輕輕拍著她的背,隻想給她安慰,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嗯……”曹錦瑟應了聲,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其實我現在一點都不怕!最好現在和你死在這兒……”
心中一痛,墨郞蹙緊眉,悶聲道:“若現在死了,我過去所做的又有何意義?!”
“毫無意義!”曹錦瑟看著他,“我不能說我不喜歡榮華富貴,即便隻是因為女人簡單的虛榮心。但再多的珠寶再多的權力再尊貴的頭銜,沒有了你,我不會真正快樂!墨郞,這世上沒有不愛錢的人,可是隻要你在我身邊,哪怕是住茅草屋,吃窩窩頭,我都心甘情願。”
“你聽清我說的了嗎?”曹錦瑟緊緊拉著他的雙臂,逼他正視她的眼,“我知道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為什麼我們卻不能在一起呢?!”
為什麼?!墨郞深深望著她,未曾開口,忽聽得一聲怪叫。轉身看去,那灰熊果是煩躁不安地低嘶,一雙圓溜溜的眼血紅一片。
暗叫不妙,墨郞抽出佩刀迎上怪叫著向他們衝來的灰熊,“快走!”匆匆對著她喊一聲,他已揮刀向它砍去。
“墨郞!”看那偌大的熊掌險險掠過墨郞的肩頭,她驚叫,終於意識到死亡的逼近,“我去叫人幫忙!”
“不!”堪堪躲過凶險的攻擊,墨郞急道:“你快走!不要驚動任何人!我沒事!”
傻瓜!現在還在為她的名聲考慮嗎?深吸一口氣,她平靜地道:“我不走!若你不想找人來幫忙,那我就陪你死在這兒好了!”
他心頭一震,一分神,手上的刀已被打飛,更挨了不輕不重的一爪。曹錦瑟尖叫,看他漸漸被逼到樹前,越發急了。
雖說是要與他同生共死,但眼見他陷入危機,仍是忍不住心發慌呀!瞥見黑暗中白光一晃,她撲上前抓起掉落地上的刀,想也未想地衝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博命一擊。腥臭的血飛濺而出,噴了她一臉。她聽見如雷鳴的嘶吼,然後近距離地看到一張猙獰可怕的毛臉,又驚又怕還未及出聲,人就已軟軟地倒了下去……
待到再次睜開眼,透過黑壓壓的椏杈見著半彎灰蒙蒙的月亮,這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茫然許久,突然記起方才的事,“墨郞!”
“我、我在這兒……”得到回應讓她安心不少,順著粗重的喘息摸過去卻摸到粘濕濕的毛皮。慌得她驚喘一聲,腳下一絆跌倒,聽得身下“呀”的一聲,才知壓到了墨郞。
“你怎麼樣?”她急問,因為光線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嗅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更是心慌不已。
“我沒事,你快走!”墨郞沉聲道,忍不住又叮囑:“回去梳洗一下,千萬別讓人瞧出破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