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2 / 3)

曹錦瑟咬著牙,一甩頭抹去不知不覺流下來的眼淚,嘴上卻罵:“當我是三歲孩子,非要聽你的話嗎?”

勉強抬起一隻手撫著她的頭,墨郞忍住悲傷,沉聲道:“莫要任性!快去!”

“任性?你隻會說我,難道你這不是任性嗎?我的任性是為求生,你呢?你的任性怕是為求死吧!”

“你不要管我,一會兒自然會有人發現我的。”

“一會兒是什麼時候?若是等到天大亮,你不血流而死也被野狗啃沒了吧!”聽出他聲音裏的虛弱,曹錦瑟越發心慌,“身上有火折子嗎?”

“有!”墨郞苦笑,看著模糊月色下她恍惚的臉,心裏泛上一絲抹糊的甜意,竟可以與她如此親近?不!怎麼可以?自九天雲外遊歸來的理智聲嘶力竭地呐喊——難道要任一時的狂熱毀了所有的一切努力嗎?

“你走!”他掙紮著叫。

“這是你的命令嗎?”不理他的低喝,曹錦瑟點燃手中的火折子。看清他自肩頭直劃到胸口的爪痕,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氣。眼淚根本就不受控製,吸吸鼻子,她一抹眼淚,撕下襯裙的柔紗,輕拭傷口上的汙血。

身子抽搐,墨郞忍痛道:“求你快走……”

“你看著我!看著我——”曹錦瑟捧正他的臉迫他直視她的眼,“你看清楚了!你麵前的這個女人不是皇上冊封的端妃,甚至不是太後賜名的曹錦瑟,她是曹祿兒——一個十二歲開始愛你,整整愛了你七年的女人!你以為那些虛無的禮教名譽能讓我棄你而去嗎?”她幽幽地笑著,不等他的回答,已俯首吮他傷口的血汙。

“祿兒!”大手頓住,天人交戰,他的臉痛苦扭曲。

她抬起頭,深深地望他。捧起他的手,輕輕摩挲著她蒼白的臉頰,沾著血跡的唇上揚出美麗的弧形。

“我知道你一直都怕因為愛我而令我與你同亡刀下,共赴黃泉。但你知不知道——我不怕與你同死,隻怕與你相隔咫尺卻無法相愛相惜,甚至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這樣的生活有何意義?”眨著眼,剔透的淚滴落,灼燙了他的手、他的心,“或許不對,但我就是忍不住想你、愛你——墨郞,我不是你手中的木偶,任由你牽引、安排一切。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覺呀!所以,請你不要否認、不要回避自己的感情!”

七年前的那個下雪天,早已注定了一生的愛戀,無休止地糾纏嗬!

墨郞怔怔地看著她癡凝的目光,他的心縮緊抽搐著。

何止她一個人愛了七年?那莫名湧上心頭的憐惜,那朦朧無法舍棄的思念,那濃得化不開的甜蜜,那無奈放手時的心痛。他不也是同樣愛了她漫長的七個年頭嗎?

凝望他深邃的眼,她已無須再等待答案。紅唇輕輕覆上他的——觸電一樣酥麻。

深深一吻,百般滋味在其中。苦澀的是她的淚,鹽腥的是他的血,甜蜜的是濃濃的愛……

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如天與地的契合。他溫暖的胸膛是她期待千年的歸宿。她懷著虔誠的心將自己獻給他,哪怕這是生命裏最後一次歡愉,也無悔。

恍惚似夢,混沌的思緒被不太真實的甜蜜緊緊包裹。擁她在懷,如許久前曾做過的夢。在這一刻,他無法去想,不能去想,隻是無力地沉溺在這毒藥樣甜蜜的海洋。

呼喚聲仿佛來自遙遠的夢境……

曹錦瑟乍然驚醒,聽到遠處真切的呼喚,倏地臉色煞白。驀然回首,望著麵色蒼白卻嘴角含笑的墨郞,不覺靜下心神。

“這次怕真要如你所願了。”墨郞苦笑,低語,“這樣也好——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撥好淩亂的發,曹錦瑟含笑望他,“我們不能這樣死去。”她不甘心,憑什麼剛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要悲哀地死去?就算她貪心吧!可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不管那些衛道士怎樣說她!浮蕩?!如果背負那樣的罪孽她就能與他在一起,那她就是浮蕩——哪怕是為此必須付出生命,她也認了!

輕撫平坦的小腹,她的臉上溢著神秘的喜悅。明眸含笑望他,她輕聲問:“你在想什麼?”

“我——”墨郞擰著眉,“我寧可與你同死,斷不肯活著麵對自己的背叛與欺騙。”

好像有一根細細的針無聲無息地刺入她的心口,她一時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猛地轉身,她仰頭挺直了背脊,嘶聲叫:“來人!本宮在此——”她嘶聲叫著,幾乎無法再出聲。眨了下眼,一滴淚便自睫毛滴下。

墨郞頹然靠著樹幹,隻是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再也不說一句話。直到被抬回營地,看她撲進皇上懷裏,梨花帶雨地哭泣遇險受驚幸得墨卿相救等等,他隻覺得好笑。至於皇上的低聲勸慰,稱讚褒獎,他好像沒聽見,也不謝恩隻一味地傻笑。

曹錦瑟回身看他,半帶憐意,“墨卿失血過多,也累了,還是休息吧!”是啊,他是累了!是該休息了,生活在這虛假的夢境中,他怎麼會不累、不倦?

傷勢未愈,拒絕了皇上召他隨駕返京的好意,他站在樹下,目送車馬絕塵而去,抬頭,半卷的華簾後一雙似水星眸火灼燒著他的心。

別了,他這一生惟一愛的人!或許,這次真的永不再見。他將老死在這少人的山中,伴他的隻是無盡的愧疚與懺悔……

六月,夕陽漸斜,紫禁城的天邊燃著火樣的雲霞。停針凝目,楊金英麵上是種似笑非笑、似思非思的古怪表情。曹錦瑟望見,不禁笑了,“繡的什麼?讓我瞧瞧。”

“呀!”楊金英猛醒,待要遮掩已來不及。

“繡的是鴛鴦啊!怪不得……”小丫頭動春心了呢!也是,隻有相思才會讓這向來活潑單純的女子如此魂不守舍,心神不寧的。

“是宮裏的侍衛?”

她笑問,卻見楊金英垂著頭,羞怯地搖頭,“那是什麼人?莫非是皇上?”

“不是!”楊金英忙搖手,慌得針也落在桌上,“金英絕不敢癡心妄想——再說,我喜歡的是……”

“不願說嗎?”曹錦瑟笑著,拈起針把玩在手,“他是怎樣的人?”

“他——他不太喜歡說話,但對著人時總是麵帶微笑,就算是對我這樣的奴婢也是客客氣氣的……其實,娘娘也知道他的——他就是墨郞墨將軍啊!”

手中的針刺入指中,鮮血沁出,曹錦瑟卻毫無反應,隻怔怔地看著楊金英半是羞怯半含喜的笑意,“你說你喜歡的是墨郞?”

“是……呀!娘娘受傷了!”楊金英慌得起身,卻被曹錦瑟抓住手,“我沒事!”忍不住的酸氣上湧,她一陣惡心。月事已過一月,雖未傳召太醫,但她已心知肚明。那一夜的預感並沒有錯,她果如願得到了他的骨血——他與她愛的結晶!或許,她與他今生無法結緣,但畢竟她已擁有了他與她共有的孩子。

曹錦瑟撫著小腹,唇邊溢出甜蜜的笑,方才的不悅、嫉妒之意一掃而空,“你很喜歡墨郞?”

楊金英低頭,含羞而笑,“雖然他從沒與我單獨相處,更沒對我說過什麼,甚至連看都沒多看我一眼,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想他、念他……這或許就是喜歡吧?!”

目光閃爍,曹錦瑟的心裏突然閃過連她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的念頭。或許,她可借此機會將墨郞重新拉回她的身邊。

“錦瑟。”珠簾半卷,現出朱厚興衝衝的笑臉。

“。”曹錦瑟微笑,正欲起身,卻被他壓回榻上。

“莫動,仔細動了胎氣。”

“我哪有那麼嬌氣呢。”曹錦瑟掩麵而笑,藏起所有的愧疚與不安。是她自私,是她無恥,但隻要想到腹中胎兒是她千辛萬苦才得到的他的骨血,就什麼都不顧了。抬頭看著雀躍非常的朱厚,她不覺咬著唇,“今個兒怎麼這麼早下朝了?”

神情一黯,朱厚揚眉道,“懶得聽那些混賬在殿上爭吵,無趣得很。”

“又是夏言與嚴嵩?”曹錦瑟道:“若朝中有一個忠心為皇上著想的人,皇上就可少些煩惱了。”

“忠心!”朱厚冷笑,“那些個老奸巨滑的混賬東西,哪個不是說自己對朕忠心耿耿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哼!大話人人都會說,其實還不都是先為自己考慮!”一聲長歎,他道:“可惜墨郞不肯回京。”

“皇上怎知墨將軍不肯回京?”

“上次在昌平,無論朕怎麼說他都不肯回來,隻說過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怕無法適應京中爭鬥了!”雖說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是情理中事,但他卻不忍下詔逼他回京。

曹錦瑟微笑,眼波流轉盡是慧黠,“既然皇上不願強迫墨將軍,那就不如讓錦瑟為皇上想個好法子吧!”

“什麼法子?”朱厚笑了,“告訴我,你又想耍什麼花招了?”

“皇上的話好傷人呢!”做作的嬌嗔讓她自己都覺得肉麻得虛偽。她真的再也無法回複從前的那個小宮女了。但為了得到她所想要的,變得再壞,她也不悔……

朱厚大笑出聲,揉了揉她披散的發,“有什麼話盡管說好了,真是看不慣你這副樣子。”

揚眉淺笑,曹錦瑟扭頭看他,“我還以為你是喜歡的呢!”

“傻話!宮裏這樣的女人還不夠多嗎?”撩起她的發,朱厚的目光柔柔的,“難道還看不膩嗎?”

垂下頭,曹錦瑟淡淡地道:“其實,我的方法很簡單。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隻要皇上為墨將軍定一門親事,還怕他不回京嗎?”

“親事?”朱厚笑了,“他連相國之女都看不上,我還上哪兒給他找女人呀?”

“錦瑟不信他真要孤老終身。”揚起眉,心裏卻禁不住泛上一絲絲的甜蜜。

“也是!不知墨卿的新娘是哪位小姐?”

“皇上覺得金英怎麼樣?”看他麵露難色,曹錦瑟揚眉問:“皇上覺得不好嗎?”

皺眉苦笑,朱厚遲疑地道:“她不過是個婢女……”

“婢女!婢女怎麼了?錦瑟不也是婢女嗎?”抬頭看他,曹錦瑟抿緊唇,“原來,原來皇上一直在嫌錦瑟出身低微……”

“怎麼會呢?”拉住她的手,朱厚急急地道:“我從來都沒那麼想過!”

“那就好!”揚起明媚的笑臉,她挽住他的手臂,“那麼這件事就交給錦瑟辦好了!”不管怎樣,她就要墨郞回到她的身邊。

五月,翠陽嶺上桃花落盡,枝頭已綴滿青澀的果實。

許久,兩人不曾再說過一句話,隻是緩行於林中。終回頭看他,仍是燦爛的笑容。曹錦瑟慢條斯理地道:“或許,你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回京城的理由,但卻也有一個你必須回京的理由!”不理他的掙紮,拉過他粗大的手掌,輕輕放在腹上,溫暖的觸感是令人酸楚的心動。她深深吸氣,緩緩地道:“你應該可以感覺到這裏正孕育著的生命流動著與你我相同的血液……”看他受驚地抽手,她的唇微揚,帶出淡淡的嘲弄,“宮中向來多事,難道你真的放心我們母子二人孤單單地任人欺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