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3 / 3)

“為什麼辯解?做過就是做過了,何必強辯。”

“可是你根本就沒有做!”小福子斷然道,“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殺皇上,娘娘也不會。”

曹錦瑟無語,一時心潮洶湧,淚盈雙目。

王玨瑛冷冷地道:“福公公說得倒是動聽!隻可惜事實就是事實,明個兒午時三刻,她就要和我們這些大逆不道的凶犯一起被淩遲處死了!”

小福子捏緊了拳頭,問:“娘娘真的不打算再為自己辯解?!”

曹錦瑟搖頭,“你當知我心,何必還要勸我?”

“可是——”欲言又止,小福子歎一聲,自籃中取出酒菜,“娘娘,小福子身受您大恩,無以為報,隻有一杯水酒相送。”

“多謝!”含笑飲下杯中酒,淡淡的苦澀似她流入心底的淚。

方皇後意外順利地以快刀斬亂麻之姿審清了弑君重案。為防夜長夢多,方得禦示便已迫不及待地於宮變第二天行刑。

行刑當日,秋風陣陣,落葉蕭蕭……

當如同來自地獄的嘶叫傳來時,王玨瑛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戰栗。仰起頭,目光隨著那自氣窗透進的微光看灰塵飛揚起舞。該是午時了吧?或許窗外陽光明媚,她卻隻覺周身寒冷。

把她和曹錦瑟這個冤家對頭留在鎮撫司的詔獄中行刑,自不是為了她們的體麵著想,而是皇家總還要留些麵子,但她寧願被押往市曹與枉死的眾姐妹在一起,至少,還可享受最後的明媚陽光。

她不怕死,但當死亡來臨,卻禁不住渴望生。畢竟,生命是這世上最寶貴的。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黑布袋當頭套下,王玨瑛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再也忍不住笑。原來,在死亡麵前,一切的愛憎情仇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這道理很簡單,可是人活著的時卻很少想得明白,即使想得明白也很少人能做得到。

她自嘲地笑笑,終於開口:“曹錦瑟,你恨我吧?為什麼不開口?難道你真的喝醉了?還是嚇得暈過去了?”雖然得不到回應,但她也不惱,“我把你拉下水,害你落得如此下場,你應該恨我的,就像我曾經深恨你一樣恨我,可是現在你我都快死了,我不想再帶著對你的恨死去。我很想告訴你——我真的不再恨你,一點都不恨。”

“人生如夢——這場夢也該醒了!”她低喃,在利刃刺入體內時,唇邊猶存一絲笑意。

所有的痛苦馬上就要過去,黑暗正蔓延……

十四個正值青春的美麗女子就這樣被殘忍地殺害。那一天,北京城下了一場大雪。那是嘉靖廿一年的第一場雪……

就在這一天晚上,一輛破舊的馬車悄悄自雜役出入的小角門出了皇宮,然後悄無聲息地出了城與高麗使節團中的團長郭旭相會。

無盡的黑暗,惟一的光華來自他的手中。那是一顆夜明珠,郭旭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寶物。他歎息了一聲,終於問:“你真的要把這顆珠子給我?”

“當然。”那人似乎笑了笑,白皙文弱的臉上帶著堅決的神情,“隻要你把她帶離這個國家,那麼這箱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這實在是很動人的誘惑,即使是世上最視錢如糞土的人也會忍不住心動,但郭旭仍有些擔心,“她究竟是什麼人?”

“這你不用管——她是什麼人,都與你無關!”

那倒也是!除了這些熠熠生輝的珠寶外,郭旭真的不覺得還有什麼事是重要的。但看看停在黑暗中的馬車,他仍道:“你總該把那姑娘弄醒,讓我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跟我走呀!”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地擔上個誘拐良家婦女的罪名。

“你等我!”他向馬車走去,搖晃的背影讓郭旭皺眉,雖然這人笑得豪爽,出手也大方,但他就是覺得這人女裏女氣的讓人受不了。

風聲裏雜著隱約的馬嘶聲。

曹錦瑟霍地睜開眼,見一點幽光蕩來。

是鬼火嗎?這樣的黑暗——這是地獄?

她坐起身,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然後,就看見了一張臉。突然見著這張熟悉的麵孔,曹錦瑟真的嚇了一跳。眨了眨眼,她茫然地問:“小福子你怎麼也會在這兒?”

小福子笑了,眼中卻有哀憐之色,“娘娘以為這裏是什麼地方?”

“當然是幽冥地獄。”曹錦瑟揚起眉,“你怎麼也死了?你——不!這裏不是地府,我沒有死?!”她突然大叫,憤怒起來。

“娘娘為什麼想死?”他問,終於不得不說出久埋心底的秘密,“娘娘真以為死了就可以見到那人嗎?”

她瞪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要說什麼?難道、難道他竟沒死嗎?”

“奴才不知道!”他看著她,緩緩搖頭,“那天,奴才隻見到一條斷臂,卻沒有看到將軍的屍體……奴才想這世上根本就沒人看過將軍的屍體。”

“沒有屍體?難道皇上竟沒有殺他……”她低喃,神思大亂。

“將軍是否還活著,奴才是不敢肯定,但娘娘也隻有活著才能破解謎團,找出答案。”小福子誠懇地道:“奴才都已為娘娘安排好了,隻要娘娘願意,可先出海一遊。什麼事都等過幾年事情平息後再說。”

她望著小福子,終於稍稍平靜,“如果被人發現你救了我的話,你——”

“娘娘不必擔心!”截住她的話,小福子居然笑了笑,“奴才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若不是奉旨行事,怎會有如此大的膽量呢?”

奉旨行事?!就算皇上真的要救她,也不能當著滿朝臣子,後宮群妃,天下百姓麵前說赦免她這大逆不道、罪該萬死的罪人吧!

把所有的感激都藏於心中,她隻道:“辛苦你了!”

“是啊!帶一個本該死了的欽犯出宮還真是難事,幸虧宮中受了娘娘恩惠的不止奴才一個。也難怪都說什麼‘因果循環,善有善報’的……”誇張的笑驟然斂去,他隻幽幽歎息,“娘娘保重。”

她看了他許久,然後問:“有刀嗎?”

他吃了一驚,聽她幽幽地道:“你放心,既然知道他可能還活著,我怎樣都要找到他才甘心!”

他籲了口氣,略一遲疑終於呈上匕首。

匕首在手,寒芒閃動。映著昏暗的光,於寒晃晃的刀麵看清自己哀然的眼眸。隻是刹那,過往種種皆聚於眼前,悲傷的,歡喜的,無奈的皆是她生命中抹不去的烙印。

驀然合眼,長發甩動,她手中的匕首劃出優美的弧。

青絲三千,三千煩惱……

斷發在手,情可斷?!

那是小福子最後一次見到曹端妃。在許多年以後,他仍清楚地記得她斷發時哀怨決絕的表情……

嘉靖廿一年十月廿四日,夜。

黑暗,沒有燈光。朱厚在黑暗中等待,四周靜寂無聲。他知道此刻侍衛和宮人必已遵旨退出十丈之外。就算是皇後,如未奉召也不敢輕易闖入。惟一能夠進入乾清宮的隻有那個他已等待了兩天兩夜的人。

當腳步聲響起,朱厚的眼驟然一亮,旋又暗了下去。

“皇上!”來人跪在床邊。雖然一身風塵,滿麵疲憊,一雙眼卻閃著光彩,“皇上吩咐之事,奴才已經辦妥了。那入京朝賀千秋的高麗使者已因事先行返回高麗。”

朱厚強撐起身,臉色緋紅,但張開口卻隻能發出些毫無意義的聲音,不禁頹然倒回床上,眼中的灼熱一絲絲退去。

小福子一陣黯然,思之又思,終於遞上錦囊一隻。

麵上再現激動之色,他急不可待地探手入囊,光滑如絲……

燈光驟亮,他眨了下眼,才發覺囊中竟是一縷青絲。摩挲腮邊,繞弄指間,青絲如緞,依稀帶著她的溫熱與馨香。哀然相望,朱厚的眼又紅了。

小福子驚疑片刻,終於低聲道:“娘娘斷發留情,望皇上勿再以她為念,自珍重。”

斷發留情?!自珍重……

他暴出嘶啞大笑,瘋狂中透著萬般無奈與悲哀。

鴛夢乍醒,所剩的竟隻有痛苦。莫非情緣真隻是一個“苦”字?!

罷了罷了!從此後再不動情複動心,這一生的情已為她耗盡……

在小福子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皇上搬進了西苑終日修道煉丹,宮裏又恢複了那種消沉的沉寂。但是,五年後的一個冬夜,他突然又見到了那個所有人都以為早已死了的人!

西苑的夜很靜,隻有秋風落葉的聲音。墨郞卻像突來的一陣風。乍見他,小福子真是嚇了一大跳。而皇上,卻似早已料到他的到來。

“你終於來了!”朱厚看著他,從他滿麵風霜的臉到他左邊空蕩蕩的袖筒,然後突然歎了一聲:“你也老了……”

“等待總是會使人蒼老。”英雄遲暮,美人色衰本是最令人扼腕歎息的事,但這樣的歎息卻從年輕的皇上和將軍口中說出,更是讓人心酸。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今春福建海師呈上捷報和請功表時,曾提到一獨臂將軍,想必是你吧!”朱厚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就因為早已認定,才會不升反降,將那據說奮勇殺敵,屢建奇功的獨臂將軍從一名參將貶為普通軍士。

他猛然拍案而起,狂暴之氣立現,“你為什麼回來?誰準你回來的?你真把朕當年‘再見則殺’的話當一句玩笑嗎?!”

“皇上的話不容逆轉,豈會是玩笑。”墨郞苦笑,萬般滄桑盡在眼中,“當年離開確實是不打算回來的,但今日,卻不得不回!”隱姓埋名,遠赴海疆,駐守荒島,不止是為贖罪,為愛國,更為遺忘……

然而五年過去,他未能遺忘,他極力想忘記的人卻已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香消玉殞。

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他拋下所有的責任,日夜不停地趕回這令他魂牽夢繞的傷心之地。

“我隻想知道她葬在什麼地方?”

“你想知道?朕已經把她銼骨揚灰,遍灑江湖,你再也見不到她的!”看著他悲憤的表情,朱厚反倒平靜了,“別說你找不到她,就算是你——今天是不可能再活著離開這了!”

看墨郞因痛苦扭曲的臉,他因自己的殘忍而得到滿足。他不是聖人,寬容不代表不再仇恨——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他們。而最殘忍的報複就是讓他們永生永世陰陽相隔,不得相見……

他不怕死!卻好怕死後找不到她……

“雖然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今夜我不能死!”

“你想抗旨?來人!”朱厚大叫,卻發現侍立身後的貼身太監早已不知去向。突然而起的人聲、腳步聲讓他一驚,隨即笑了,“今夜是由不得你了!”

墨郞一聲長歎,合上眼,握緊拳。他不後悔未帶兵器,但今夜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大門猛地被撞開,一人跌進門來,“皇上!中宮走水。皇後娘娘困於火海!”

朱厚吃了一驚,移步門前,果見火光衝天。

“皇上,請下旨命眾侍衛衝入火海救皇後娘娘。”侍衛呆愣愣地看皇上舉起的手,一時反應不過來。

深吸一口氣,朱厚放下手,轉身看他,沉聲道:“此乃天意,一切隨命。”

“皇上!”侍衛一驚,隻覺眼前一花,原本站在房中的那人竟突然消失不見,就像他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莫是見鬼了?!他眨眨眼,再見皇上歎一聲,緩緩滑坐在地,臉上的笑苦似黃連。

回首遙望衝天火光,墨郞不覺低歎。沒想到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救了他,“誰!”他低叱,轉身看自暗處走出麵白無須的男人,不覺詫異,“公公?”

“墨將軍,如果你要找娘娘,就出海吧!”

“海外?!她沒有死?皇上沒有殺她?!”墨郞驚喜若狂,“公公,她、她真的還活著?”

“娘娘究竟是生是死,奴才也不敢確定。但當時娘娘確實是隨著高麗使節出海了。”

“她還活著……還活著……”墨郞低喃,猛地仰頭,“就算是窮此一生,我也要找到她!”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墨將軍,如果你真的找到娘娘,就代奴才請個安——還有……算了,將軍去吧!”小福子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作為奴仆,背叛主人是一件可恥的事。作為臣子,忤逆君主更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明知不對,他還是做了。

他隻是一個一生都不可能懂愛的太監,但他畢竟是一個真正的人,有著自己的感情,同樣不免愛憎之心,不忘恩義之情……

迎著衝天火光,小福子淡淡笑著,讓那一句“保重”隨風而逝……

尾聲

嘉靖廿二年,嘉靖帝移居西苑靜修,一住就是二十年。直至身染惡疾,大限將至,才由太監抬回皇宮。

而方皇後,這位嘉靖帝的第三個皇後,雖然一生謹慎,處處小心,終於在後宮爭鬥中屢占先機,卻也逃不脫命運的捉弄。

在寂寞孤獨中度過漫長的五個年頭後,她死於嘉靖廿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後宮中的一場無由之火。

嘉靖廿九年,皇太子逝,葬於天壽山,追封“莊敬太子”,鄭賢妃失去惟一依仗,一生鬱鬱。

而“無心插柳柳成陰”的杜康妃,盡管一生都在逃避爭鬥,卻還是因愛子陷入無休無止的紛爭,於嘉靖三十三年卒,十二年後,其子朱載〗篨〗即位,是為穆宗。

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崩於乾清宮,終年60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