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該問嗎?女人的心真是易變……”他低低感歎,卻終飲下杯中酒。
“皇上說女人心易變,是因為皇上不了解女人——錦瑟的心從來沒有變過,隻是皇上沒有看透這顆心罷了!”曹錦瑟低語,眉目籠上輕愁一片。
“難道你想說自己是愛朕的?”朱厚冷笑,眼中盡是嘲弄之色。
曹錦瑟抬頭看他,明眸似水,如碧空無雲,澄澈無比。
“我愛皇上,不僅男女之愛,更是夫妻之義,主仆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話未說完,已被他緊緊抓牢雙肩。
“夫妻之義,主仆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嗬!既知我對你千般嗬護,萬種愛憐,為何還將我一片深情踐踏腳下?”
“若是感情能夠由人控製,皇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了。”哀歎婉轉,她憂傷地望著他,“遇到墨郞,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就已注定我這一生都無法放下他。皇上對我的好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我畢竟也隻是個平凡的女人,我感激過,也心動過,甚至想要忘記墨郞——但是,我控製不了自己的心。”她淒然微笑,是令人心酸的悲淒。
“我愛皇上,不是一個謊言。”隻是愛得還不夠深——不足以讓她忘卻墨郞,與他同生!
她沒有說出傷人的那句話,隻合上眼,獻上顫抖的紅唇。
他的無動於衷隻維持了半秒,然後瘋狂地吻她。霸道而激情的吻帶著強烈的占有欲,幾乎吞噬她的靈魂。
這是最後的一夜,因絕望而瘋狂的情欲引燃了滿室春情。在這最後的夜晚,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毫無保留地坦呈在他麵前。
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瑞〗鍴〗叫爹的那天,瑞〗鍴〗在,墨郞在,他也在,她這一生重要的人都在她身邊,陽光燦爛裏滿溢著歡笑……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身邊的男人猶在熟睡,她卻自夢中醒來,悄悄坐起。
昏然燭光中,他的睡臉帶著滿足的笑。此時,他不是霸道的帝王,不是妒恨的男人,反似單純的孩子。
她無言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星光如水瀉,天邊的北鬥星閃爍如他含笑的眸……
“你晚了!”一聲低低的抱怨引她皺眉。看清眾女淩亂的衣,披散的發,麵上的血痕猶存,顯是相互廝打過一番,個個鬱著怨氣怒火——王玨瑛果然深知哀兵必勝之理。
低歎一聲,她退了一步。讓她們進來,卻又故意重重地撞了王玨瑛一下。在她跌倒在地時趁機調換了掉在地上的黃絨繩。
王玨英真不該找她做內應的,因為她實在沒有她所想的那樣恨。不過,這卻是她求得解脫的機會。
王玨瑛站起身,狠狠地瞪她,卻不敢說話。
曹錦瑟隻淡淡一笑,要出去卻被她一把扯住,“你要上哪兒去?”
“不過出去透透氣。”曹錦瑟忽地一笑,“你怕我去告密嗎?”
“告密?別忘了要是泄了密你也活不成!”王玨瑛壓低了聲音,冷冷的,眼中卻分明是火熱的妒恨與威脅。
“是呀!”曹錦瑟笑笑,慢慢走出去。那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嗎?
可惜,她的死注定要有人殉葬。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她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娘娘怎麼出來了?”一聲低問讓曹錦瑟回首。留外把風的竟是張金蓮。也好,金蓮素來膽小怯懦,正好嚇她去搬救兵,或可救得一條性命。
“我很怕——若皇上死了,他的鬼魂一定會化為厲鬼,整日糾纏不去……”轉目看著抱肩發抖,麵色如紙的張金蓮,她的臉冷森森的,聲音也冷森森的,“你怕嗎?我聽說被勒死的人很可怕。臉色發青似豬肝,雙眼凸出像死魚,就連舌頭都……”
“啊!”一聲尖叫打斷了她的即性發揮,張金蓮的臉因極度恐慌而扭曲,隻放聲尖叫:“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看她狂叫著奔出,曹錦瑟隻幽幽低歎:“或許這樣可留你一命。”
站在門前,在昏暗光線中看著忙亂的場麵,她隻覺是在看場鬧劇。
“娘娘,這繩子拉不緊呀……呀!是死扣!”
“怎麼會呢?糟了!是那賤婢……快!快用力——來不及了!”王玨瑛大叫,想控製混亂的場麵,心裏卻也知大勢已去——
大勢已去,時不再來!遠處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曹錦瑟一歎,轉身遙望天邊閃亮的星辰,唇邊含著解脫的笑,眼角卻有一滴淚滑落。
轟轟烈烈,古今僅有的後宮起義最終還是失敗了。所有參與其事的宮女嬪妃皆打入天牢。而慘遭縊殺的嘉靖帝雖一度昏迷,瀕臨死亡,最終卻還是從鬼門關爬了回來。被囚在天牢,曹錦瑟卻始終保持平靜,甚至嘴角一直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知道方皇後正在親審犯人。那些慘烈的叫聲幾乎響徹整個紫禁城,任何長耳朵的人都會聽得清清楚楚。
這樣接近死亡,她不是第一次。對於那些仿佛來自地獄的呼喊她不害怕,更無暇予以同情,因為她知道輪到她受審的時候,所受的折磨可能比這更慘一百倍。
死亡,並不可怕,對她而言隻是去赴一個她早就渴盼的約會。
被押上大堂,麵對滿堂手執皮鞭的執法太監,她隻覺好笑。她們這些已遍體鱗傷的女子,也值得這麼大的排場嗎?
不過與王玨瑛、楊金英相比,她這點傷倒是輕的了。拭去嘴角的血跡,她看向站在方皇後身後有小福子,“皇上好嗎?”
“皇——”看一眼鳳眼含威的方皇後,小福子垂下頭。他可以暗裏使錢給執法太監讓他們手下留情,可不敢在皇後麵前稍有異動。
“天佑吾皇!怎容你們這些陰險毒辣的賤人猖狂——任你們再多陰謀詭計也是枉然!”方皇後揚眉斥喝,“跪下!”仍強撐著站直的曹錦瑟竟笑笑,“隻怕又要讓皇後娘娘失望了!”
“好,你是硬骨頭!”方皇後冷眼看向楊金英,“那你也是不跪了?”
楊金英低低一哼,也不回答,隻別過頭去。
方皇後柳眉倒豎,氣得直咬牙,“王寧嬪,想來你也是不肯跪了?”
王玨瑛抿了抿嘴角,也是滿臉笑意,“既然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跪與不跪又有什麼區別呢?”
“好!”方皇後冷喝,“你們這些賤人都不肯跪是嗎?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板子硬?”
“娘娘,”小福子勉強笑道,“奴婢看她們三個都已遍體鱗傷,隻怕,隻怕是受不得大刑吧!”
“受不得又怎樣?便是打死了也是罪有應得!”斜睨小福子,方皇後漫聲道:“倒是你——竟然為弑君大逆求情,莫不是……”
一句話未說完,小福子已撲通一聲跪下,“皇後娘娘,小福子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呀!這幾個弑君大逆是死不足惜,但娘娘此番是為獲取口供,若此時嚴刑逼供,隻會浪費時間——說不定反給她們串供的機會了!”
方皇後揚眉,沉默片刻後問道:“你們三個若是識相的話,就從實招來,也免受皮肉之苦。”
“皇後娘娘盡管問好了!玨瑛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王玨瑛抿唇而笑,盯著曹錦瑟的眼俱是怨毒。
方皇後倒是吃了一驚,“你真的肯說?!”
“為什麼不肯說?反正娘娘也該從那些宮女口中知道個大概了,說與不說又有何不同?”王玨瑛的笑暗藏狡獪,“若不把這樁驚天動地的壯舉一一道明,豈不是埋沒了那位替天行道的巾幗英雄。”
方皇後的心一陣狂跳,卻故作輕慢,“這麼說,你並非如眾逆所供是罪魁禍首了?”
王玨瑛一笑,輕瞄了曹錦瑟一眼道:“娘娘想以我的才智想得出如此周密的計劃嗎?何況計劃再周密,若無人相助,我們這一大群人又怎麼能夠接近皇上呢?呀……玨瑛說得太多了,幾近失言。”她不怕曹錦瑟當麵辯白,因為她知道自己說的正是方皇後最想聽的。宮中爭寵多年,又豈會猜不出方皇後的心思?怕是在她心裏,曹錦瑟反比她這個已失敗的女人更加可恨吧?
方皇後難以掩飾心中的興奮。
她母儀天下,尊榮在女子中無人能比,卻幾乎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冊立她為後之初,倒也風光一時,但時日不長便受冷落,她隻能看著眾多妖嬈麗色與皇上纏綿歡愛,而她卻常數月不得君麵,就連愛子也不幸夭折,隻剩她孑然一身,孤苦無依。
偏偏表麵上又隻能若無其事,百般賢德,不怨不怒,不妒不恨——這世上哪個女人真正能做到呢?
眼淚與妒恨隻能積壓於心,一日日,一年年,越積越痛,越積越深……是天可憐見,竟把她生平最恨的兩個女人都送到她手中,任她折磨,任她處置。想到這兒,她的臉已因興奮而潮紅,
“曹錦瑟,皇上確是在你宮中受害的,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錦瑟無話可說。”曹錦瑟抬頭看她,居然仍是一臉的平靜,“娘娘想怎樣寫就怎樣寫好,盡管把供詞拿來讓我畫押。”
“娘娘!”小福子掩住口,麵如死灰。
“你倒也爽快!”拋下供詞,擲出朱筆,方皇後斷喝:“畫押!”
曹錦瑟一笑,執起筆正待畫押,突聽楊金英一聲驚叫:“等一下!”顫抖著唇,半晌她才道:“娘娘——”
曹錦瑟淡淡淺笑,“是主謀是從犯都是一死,最多不過是死得痛苦一些罷了,既然都是一樣,又有什麼可爭辯的。”
手中朱筆終於落下,一點血紅似雪中紅梅初綻,她幽幽而笑。
嘉靖帝大難不死,也算是祖蔭護佑,福大命大。但遭此巨變,身心受創,不僅遍體鱗傷,更連開口說話都不能。他隻是病懨懨地躺在榻上,茫然無神的眼空空地落在虛無的一點……
“皇上,如今事實俱在,證據確鑿,一幹人犯當依律淩遲處死……皇上!”方皇後再三陳述,終於等到皇上空洞的眼轉向她,然後輕輕點頭。方皇後不禁大喜,盈盈拜倒,“皇上英明,臣妾這就去傳皇上旨意。”
朱厚無語,隻扭過頭去,卻有兩行淚緩緩流下。
“皇上,您真的相信端妃娘娘會害您?”小福子看著方皇後離去,再也忍不住上前,“皇上真忍心看自己心愛的女人被淩遲,死無全屍嗎?”
朱厚轉過頭,深沉望著他。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與悲哀。
那樣深沉的痛苦與悲哀潮水一樣洶湧襲來,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深刻地了解皇上的心思。他衝動地撲倒,急急地道:“奴婢問過張金蓮,的確是端妃娘娘嚇她去告密的,而且那結了死扣的繩子也是娘娘調換的……皇上!”
朱厚定定地看著他,滿麵激動,手指微微顫動,喉中卻隻能發出絲絲之聲。
“皇上要說什麼?”他貼近,卻隻聽得清他喉中呢喃的聲音,“皇上?皇上——是、是……皇上要奴婢救端妃娘娘?!”
“嗯……”朱厚突然抓住他的手,隻一徑點頭。
“皇上放心,奴婢絕不會讓端妃娘娘平白冤死的——高麗的使節正在京中就要離去,莫如讓娘娘她……皇上,您要知道縱是救了娘娘的性命,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皇上身邊了!”
朱厚望著他,眼中流出無比痛苦,最終卻還是點了點頭。
罷了!與其讓她悲哀地死去,不如放她遠走高飛……
這樣的黑暗,仿佛是一座不見天日的墳墓。
低咳一聲,楊金英終於無法忍受這令人心慌的死寂,“你怕嗎?”
“不!”曹錦瑟的聲音恍惚得像隔了很遠很遠,“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接近死亡——那時,我剛認識墨郞……”真的很久了!久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卻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美好。
“這就是你從來都沒講過的經曆?”楊金英低語,分不清心裏酸楚的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是我和墨郞共同的經曆。”她的聲音恍惚如夢,神思也恍惚如夢,“我寧願把它深埋心底化作永遠的秘密。”
死亡即將來臨——
“為什麼要怕呢?”她微笑,近乎低喃:“很快就可以見到瑞〗鍴〗,見到墨郞,見到爹,見到太後,甚至可以見到我不記得麵容的娘……所有我在乎、我愛的人都在等我。”
“哈!”發出一聲尖銳的譏笑,王玨瑛冷冷地道:“你怎麼知道人死了之後一定有靈魂呢?或許人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化作煙化作土……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無法感覺。”
曹錦瑟低低呻吟,充滿了絕望與痛苦,“請不要這麼殘忍,難道你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嗎?”
王玨瑛一時無語,隻是沉默。
死亡究竟是怎樣?
睜大了眼,曹錦瑟沉默著。恍惚看到一點跳躍的火光。楊金英已驚跳而起,“是鬼火?!”無法停止的顫抖。她不應該怕呀!不是、不是早將生死拋開,視死如歸嗎?為什麼?為什麼卻忍不住發抖呢?
“娘娘,”小福子的聲音傳來,透著無可奈何的悲傷,“小福子來送娘娘了!”
如豆昏光,帶來的隻是難以言喻的悲哀。曹錦瑟望著他,搖頭,“這樣的悲哀表情真的不像是你。”
是嗬!在宮中生存,悲傷也是一種奢侈品。可是,現在他沒有辦法再有第二種表情,“娘娘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解?難道您就要這樣冤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