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十月,蒼涼的秋。

枯坐於八角小亭中,似麻木無覺,似若有所思,誰能知她冷漠的麵容下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皇上留她性命,在別人眼中是特例、是奇跡,曹錦瑟自己卻覺得這是痛苦的開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即便供俸減半,侍人遠離且處處被人監視,但日子仍然這樣過。是一世囚徒?是行屍走肉?她就這樣困在這突然變得冷寂淒涼的宮院等待皇上要加諸於她身上的折磨。但一日又一日,皇上始終沒來,而她已成為另一個靠回憶過日子的女人。想到開心時,縱聲大笑;想到傷心時,號啕大哭。她知道在那些閃爍的目光裏,她已成瘋女,但是她不在乎,就算是瘋了都比現在這樣好嗬!

原來,世上最痛苦莫過於想死卻死不成,想瘋瘋不了。而曾經的轟轟烈烈、熾熱狂情都化為蝕骨腐心的毒藥。

或許,皇上囚禁著她卻不以刑痛折磨她,就是等著她被自己的痛苦逼瘋吧?

她終於癡癡地笑出來,看得劉妙蓮、關秀梅膽戰心驚。雖然這些日子來也見慣了她的癡癡狂態,但仍禁不住怕呀!

對望一眼,劉妙蓮俯身低聲道:“娘娘,天涼了,奴婢去為娘娘取披風來吧!”

聽得她低聲“嗯”了一聲,關秀梅也忙跟了出去,回首見她仍是眼神發直,麵無表情,不禁低歎:“看娘娘這樣子,好像不大好呢!”

“別胡說!難道你也不想活了?”劉妙蓮低斥,慌張看去,卻見曹錦瑟仍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聽沒聽到。

聽得兩個婢女的聲音越去越遠,她的嘴角不覺微揚。她也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瘋掉,卻偏頭腦越來越清楚。

她緩緩抬頭,看見走向她的人不覺呆了呆。雖然這裏守衛也算嚴密,但楊金英能夠進來,她一點都不奇怪,畢竟這些禦林軍總還是墨郞的舊部。但她身後那麵籠黑紗的女子又是誰?

“別來無恙。”黑紗女子看著她,忽然嬌笑,笑得花枝亂顫,嬌媚惹人,但曹錦瑟卻覺她麵紗後的目光與笑聲中俱是陰狠怨毒,“沒想到連你都不認得我了!”低低一歎,卻是無盡的哀怨傷。

“你——”不眨眼地看她,曹錦瑟霍地站起,驚道:“王寧嬪?怎麼……怎麼會是你?”她疑惑地看她,然後忽然苦笑,“也是,這麼大的笑話,你焉有不看之理?”

王玨瑛笑著,舉手欲理淩亂的發,但方舉起即垂下,令得本優雅曼妙的動作僵硬異常,這瞬間曹錦瑟已瞥見她原本嫩藕樣的手臂上猙獰縱橫的傷痕。

勉強笑笑,王玨瑛回身,目光再現犀利,“人家都說端妃已經瘋了,但今日一見,看來頭腦依然清醒。正好,咱們姐妹也可好好地談談。”

曹錦瑟微怔,不解這向來與她交惡、深懷敵意的人怎會在她落難之時如此大量。按常理看,痛打落水狗出胸中悶氣才是她這種人會做的事呀?“兩位請入內詳談。”

見了楊金英二人,劉妙蓮、關秀梅亦是驚疑不定,稍一遲疑仍衽襝道:“奴婢叩見寧嬪娘娘。”

“兩位妹妹快請起,今日的王玨瑛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寧嬪了。”王玨瑛上前扶起二人,謙和得竟似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全找不出昔日的半點心高氣傲。

“很奇怪嗎?人——總是會變的!”低語,她突然取下麵上黑紗。劉、關二人乍驚之下,不禁猛退兩步,就連曹錦瑟也黯然垂首。

她的臉該——還算美麗!但也因此才顯得那道橫過鼻梁的傷痕愈顯猙獰可怖,仿佛是一條醜陋的蛆蟲俯在白玉上,隻會讓人感到惡心。

“你瞧我這張臉。曾經笑過你貌醜,但現在卻連你的一半也比不上。”王玨瑛低語,竟還能笑得出來。

“你、你若有什麼話要說就盡管說好了。”曹錦瑟垂著頭,實在沒有勇氣再看一眼那令她愧疚的臉,“妙蓮和秀梅都是我的心腹,你盡管放心好了。”

“我怎麼會不放心呢?”王玨英揚眉,忽道:“你一定以為我會很恨你對嗎?”

曹錦瑟牽牽嘴角,卻沒有說話。別人的愛恨與她何關?這世上她最在乎的兩個人已經離她而去,一切都對她再無意義。此時尚存的軀殼不過是為他人而活罷了!

“情敵固然可恨,但負心人更可憎!”她半側身,目光犀利,“其實,現在你我可算是同病相憐——不!你該比我更恨那個暴君,因為他殺了你這一生最愛的人。”

退一步,曹錦瑟強忍揪心之痛。墨郞死了,是殺死了墨郞——這是她最不願麵對的事實,卻被她逼得不得不再想起。

好恨!好恨!即使她根本沒有資格、沒有立場去恨,但每每想起,卻禁不住恨意滿懷。她真的不想去恨——他對她已經夠仁慈了!

“你不必掩飾自己的恨——因為這宮裏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恨他的。”王玨瑛逼近,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堅決,“恨他的無情無義,恨他的另寵新歡,恨他的冷落,恨他的荒淫獸行,更恨他從不把人當人看的肆虐!”

她的眼濕了,聲音顫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秀梅妹妹額上的傷是被暴君用酒杯砸破的。而妙蓮妹妹卻早在服侍洪妃之時就被那個好色的暴君強奪了童貞。至於我,不說你們大家也知道了。”

看關秀梅低頭,劉妙蓮更是麵如死灰,曹錦瑟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你今天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非要剝開所有人的傷口,讓大家再痛一次嗎?”

“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妹妹應該很清楚的……或許,你已經在心裏想過一千遍、一萬遍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曹錦瑟望著她陰森的笑,隻覺得心寒。

“你明白的——哼!既然你不肯說出口,就讓我來說好了。我要結束所有人的痛苦!”王玨瑛直視她的眼,冷冷的聲音像寒風過耳,讓她禁不住顫抖,“殺死暴君!”

跌坐在椅上,曹錦瑟嬌喘籲籲,額上冷汗細細。許久,她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楊金英,“這也是你的意思?!”

“不單隻是我的意思,還是許多姐妹的意思。”楊金英冷冷地看著她,“墨郞死了,為他報仇是我活著惟一的理由。”一旦大仇得報,就是她相隨之時。

“許多姐妹?”曹錦瑟搖頭苦笑,“你們瘋了!”

“瘋?是,我是瘋了!當我奢望墨郞會愛上我時,我就已經瘋了。我若不瘋,又怎麼會任狂喜衝昏了頭,陷入不真實的夢呢?我若不瘋,又怎麼會讓你擺布卻還把你當成恩人呢?我瘋,知道墨郞愛的是你,看著墨郞死,我更是瘋得徹頭徹尾,不可救藥!”

曹錦瑟搖頭,“你不該來找我,更不該告訴我這些話。”

王玨瑛笑了,“我們本就沒打算還能活著。就算你不加入我們,我們也一樣會照計劃進行的。”

“既然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為什麼還要來找我?難道不怕我泄密嗎?”

“若不能接近那暴君,再好的計劃也是枉然!”王玨瑛笑著,眉間仍有嫉妒的陰影,“惟一能靠近皇上而又使皇上毫無戒心的人隻有你一個呀!”

“你錯了!皇上現在連見都不屑見我,又怎會來‘融馨宮’呢?”曹錦瑟冷笑,“你們走吧!我會當你們今天沒有來過,我也什麼都沒有聽到。”

“如果你想用這件事去討好皇上,盡管去告密好了!”楊金英撇嘴斜睨她,“這對墜子的承諾,你自然也不打算遵守了!”

曹錦瑟倒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接過耳墜子,聲音虛弱,“你到底要怎樣呀?”

“殺朱厚!”楊金英再逼近,氣勢洶洶,“殺朱厚!”

曹錦瑟退無可退,隻握緊了椅背,指甲泛白。

“好了,別逼她了,我看妹妹是要好好想想的。”王玨瑛輕輕拍著她的肩,“你也不想囚禁在這兒任寂寞、孤獨、痛苦折磨一輩子吧?”看她蒼白的臉色,情知已略打動她的心,“暴君不除,不止你一個人受折磨,就連你的親人也會隨時受到威脅嗬!”

曹錦瑟身子一震,隻呆呆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妹妹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就於十九日到冷宮來見我。”王玨瑛細語而去,臉上猶帶得意的笑。

呆看著晃動的門,她的身子僵得連手指都無法動一下。

“娘娘!”關秀梅急了,“娘娘,咱們快去告訴皇上吧!”

“住口!”

一聲斷喝驚醒曹錦瑟,她茫然抬頭,見一向溫婉寡言的劉妙蓮柳眉倒豎,滿麵怒容,不禁輕喟:“妙蓮——”

“那樣的暴君死有餘辜!”胸膛起伏,劉妙蓮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觸到曹錦瑟明了的目光,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如泉湧出,“他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

曹錦瑟緩緩張開手,掌心的珠墜似她未流出的淚——美得讓人心痛!

嘉靖廿一年十月十九日,夜。

沒有燈光,她隻借著月光行在布滿落葉的小徑上。身後兩個宮女粗粗的喘息,讓她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隻要想到王玨瑛森森冷笑的臉和怨恨的眼神,她就不禁手腳冰涼,汗濕衣襟。

自古來,弑君篡位的人多得是,但宮女弑君倒真是今古奇聞。她無法開口指責任何人,因為她知道即使是最軟弱的人,一旦被激起深埋心底的仇恨,也會由綿羊變成老虎。尤其是女人——狠起來的時候絕對更勝男人百倍。

殺一個暴君,她會緊張,會害怕,但絕不會愧疚不忍。但那暴君是,如果她下得了手,那她真是惡魔轉世了!怎麼可以呢?畢竟不管他對別人做出過怎樣殘忍無情的事,在她心中,他始終都是那個對她很溫柔,很體貼,很仁慈的呀!

盡管如此,她還是來了。

走進冷寂的宮院,她們立刻被引入了一間黑暗的小屋。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她隻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卻無法看清她們的麵容。

“你終於來了。”王玨瑛的聲音透著得意,“這位端妃娘娘,大家也都認識了!”

“端妃娘娘——這宮中哪個不知端妃娘娘呢?”低低的嘲笑帶著怨恨,待她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知那是楊玉香。

王玨瑛轉身看著她,“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煩請妹妹開門即可。”

曹錦瑟沒有說話,一雙眼隻盯著她手上的黃絨繩。看來,她們是打算勒死皇上!

“妹妹可知這裏發生過什麼事?”

曹錦瑟恍惚了下,於慘淡的月色下看清眾人陰森古怪的神色,心裏隻覺毛骨悚然。

“妹妹當知殉葬一說吧?那些皇帝,根本就不把我們這女人當人看,隻一個微不足道的賜號就輕易地取了一條性命!當年,那些被賜死的嬪妃貴人就是在這兒,站在小木床上,把白綾套進自己的脖子……”森然的低語,仿佛來自地獄的詭異神情,掃過眾人畏怯的表情,她突地厲喝:“不殺暴君,你們就等著吊在這兒讓人收屍吧!”

粗重的喘息聲中,一人顫聲道:“不殺暴君,誓不為人!”

“不殺暴君,誓不為人!”一言方出,群情激昂。黑暗的鬥室中,回蕩著久久不散的怨恨。

低喊聲中,王玨瑛低語:“今日你我姐妹誓殺暴君,若違此誓,當如此玉!”綠玉佩環擲落在地,碎成數片。王玨瑛執起匕首,毫不猶豫地劃破中指,鮮血滴入麵前的酒杯中,“諸位姐妹,今日歃血為盟,從此命運相係,永不背棄!”

憤怒與仇恨是極富感染力的,而人一旦被憤怒的氣氛包圍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冷眼看著眾人一一上前劃指滴血,再看王玨瑛愈見清明的眼眸,曹錦瑟不覺苦笑。

或許,別人是被仇恨與憤怒蒙敝了心神,喪失了理智,但王玨瑛沒有,她冷靜得像個思謀遠慮的棋手,在棋局開始前,就已經布好了每顆棋子,隻可惜百密一疏,她終究還是料錯了她的心思而輸了這一盤棋,毀了這本可流芳百世的壯舉。

見吹滅了宮燈,朱厚頓住腳步,竟有幾分情怯,“小福子,咱們還是回去吧!”

“不去‘融馨宮’了?萬歲爺,您可也有好久沒見端妃娘娘了!”小福子一心想勸皇上回心轉意,玉成美事,“難得端妃娘娘請皇上去呢!”

“放肆!朕要去便去,還用人請嗎?”朱厚怒叱,卻已心思百轉:為何竟主動請他?莫非想與他重修舊好?若真是如此,可要原諒她?可要原諒她!

“紺雲分翠攏香絲,玉線界宮鴉翅。露冷薔薇曉初試,淡勻脂,金篦膩點蘭煙紙。含嬌意思,形貌人須是,親手畫眉兒。”

新妝試娥眉,鏡中朱顏依舊,卻再無當日“靚妝刻飾博君笑”的心情。曹錦瑟回身看麵青唇白的兩人,不禁搖頭,“你們兩個下去吧!若無傳喚莫出來,便是日後有人問,也說什麼都不知道。”

看她二人慌慌張張地退下,她低歎一聲。

這一生注定要負他,就以這最後一夜的歡愉作為回報吧!

當叩門聲傳來,她盈盈起身,臉上流出千般嫵媚,萬般柔情。

當門開的一刹那兒,朱厚隻覺天地都在刹那間消失不見。眼裏隻有她嫵媚的笑臉,溫柔的眼神,腦中、心中仍是依依愛戀。讓他迷惑的笑呀!一切曾有過的怨氣融在她溫柔的眼眸中。

小福子暗自竊笑,揮手屏退所有的侍衛,含笑看兩人進房後才悄然離去。

“錦瑟敬皇上一杯。”舉杯相敬,柔情款款卻讓他不得不疑惑。

“為什麼敬朕?為什麼請朕?為什麼如此深情對朕?”低語相問,半真半疑。

“皇上問太多為什麼了。”她含笑凝眉,軟語嬌柔,“良宵苦短,皇上何不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