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十指春風(關月)

主角:卿容容,風莫離

內容提要:成也繡藝,敗也繡藝。

是繡藝幫她躲過了被逼為妾的命運,

但也是繡藝讓她被皇帝看中,

成為九嬪之一“充容”。

天哪,偏偏她私定終身的未婚夫遠在天邊,

眼見得就要被送上龍床,

她該怎麼辦,才能逃過“寵幸”,安然出宮?

她可不想人頭落地啊。

該死的風莫離,你再不現身,

我可就要紅杏出牆了!

楔子

快正午了。

借著燦爛的陽光推測出大概的時間,布衣樸素的婦人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在熬好的湯中撒上少許鹽,用木勺盛入粗糙的海碗。

“你爹快回來了。”

尋常人家的溫馨家常話,從婦人口中吐出,找不到欣喜,隻有驚懼。

破敗的木窗下,一個小女孩穿著一眼就可看出是由大人的舊衣改成的不合體的衫裙,手中的針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劣質綢布上行走,對婦人的話語恍若未聞,隻有微不可察的抽搐的嘴角顯示出她已將這話聽進去了。

並且明白娘親未出口的惶恐。

她悶不吭聲地將針飛舞成銀光,在大紅綢布上繪出色澤鮮豔奪目的比翼鳥。一旁,憔悴的婦人吃力地用左手將湯端上飯桌,看見她快要完工的帕子,憂慮輕語:“總繡這種東西,會……”

繡積絲而成,苟缺一絲,通幅即為之減色,均較他藝尤難,斷無急之法。

她顫唇,望住正反其道而行的女兒,眼中泛起濃濃憂色。成打地繡著這樣粗俗不堪的綢帕,隻會毀了女兒原本驚人的刺繡天賦。

用力地推門聲截住她的話,一個身材粗壯的男子帶著酒氣撲進門來,趔趄的腳步踢倒破木椅,衝到飯桌旁:“繡完了嗎?老子不是告訴你回來就有人取貨了?你睡死了啊?”隨手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扔過去。

“別……”婦人怯怯的細聲被凶狠的眼光瞪回,女孩頭也不抬,稚嫩的童音夾著濃濃的疲憊:“碗要錢的。”隻差兩片荷葉了,他提前了二刻鍾回來,想必又是輸光了。

男子頓住手,看著手中的粗陶碗,“砰”的一聲放下,惡狠狠的耳光扇上清瘦的臉頰,“你敢頂嘴?事情沒做完還敢跟你老子強嘴,活膩了啊?今天不許吃飯,聽見了沒?真是越來越沒用了,繡得越來越慢。”蒲扇般的大手順勢擰上沒幾兩肉的大腿,在青青紫紫的淤塊上再加一層紫黑,尚不解氣,又下了禁食令,瞪住駭白了臉的婦人怒喝:“飯煮好了嗎?想餓死我呀?”

一天十塊常人要不眠不休繡上三天的帕子的速度算慢嗎?

女孩麻木了知覺,靈巧的針修補著因他那一掌而刺偏地方的圖案,趁男人出完氣轉身坐上飯桌的那一瞬,繡架交到右手,左手中指迅速往衣擺一抹,拭去血珠,以免染髒了繡帕招來痛毆。他回過頭時,她仍是原先那副姿勢,手中的針似不曾停過。

手上的針孔,就像腿上的淤青一樣,又多一個了。

她腦中一片空白,飛針走線,熱辣辣的臉頰麻痹上左眼,她眨了眨,努力使視線清晰一些。

事實上,她昨天及前天及更久以前許多天的午飯和晚飯,都是這樣泡湯的。若不是娘親為她偷留的剩飯,她早餓死了。

男人扒進第一口飯,用筷子指著她,含糊不清的語氣滿是乖戾:“要是老子吃完飯你還沒繡好,我就打折你的腿。”

婦人微微畏縮,左手下意識地撫上無力的右手,這熟悉的話語,她聽過無數次,隻是,當時的對象是她,威脅的“施暴目標”是手非腿,終於有一日,他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他打斷了她的手。

她常想,如果這男人曾對此事表示過後悔的話,他也隻不過是後悔毀了一棵搖錢樹。而他的悔意,在發現女兒一樣可以繡出帕子賣錢,而且速度遠遠快過她時也早已蕩然無存了。

他怪她刺繡速度太慢,害他賣不了多少銀子,卻不知當她知道他將她精心繡成的《絡緯鳴秋》隻賣了十兩銀子時的震驚與心碎。

那一刻起,她決意永遠不會告訴他,她被讚為“精巧疑鬼工”的繡作在京師價高一時,尺幅千金難求。她也不會告訴他,身為宮廷所設的文繡院的院主,隻要她肯,她完全可以開宗立派,開班授徒,日進鬥金。

不是怕他會借此獲利,隻為心死。

刺繡必當誌專神定,心無物擾,閑靜從容,這一切,在她發現自己嫁的是怎樣一個男人的同時全都變成了奢求。

她再繡不出出色的作品,順了他的意,繡著他從歌坊瓦窯招攬來的生意,諸如鴛鴦鳥、並蒂蓮乃至繡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宮畫由她的手繡成風流扣時,她的心也漸漸麻木,再回不了當日紅粉芳顏、十指春風。

她認了命,隻為出嫁從夫,是這樣的結果她也受了,卻在今日,聽到一樣殘酷的話語由他口中,對著她惟一的女兒說出。

她的骨血嗬。

她望著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隻剩悲哀,第一次質疑起自己選擇的命運。

當年,拋下如日中天的刺繡一業,遵從爹爹生前為她訂下的親事,孤身嫁至洛陽,做對了嗎?

隱姓埋名,是怕欲納她為妾的瑞宗王爺的追騎。開始時,不告訴他,是不想他擔心;而後,卻是傷透心後的心灰意冷。一切過往,皆作前塵,她的“盧繡”,自《絡緯鳴秋》後成為絕響。

信守舊盟,她不曾後悔過推卻王孫公子的追逐,為他洗盡脂粉,布衣荊釵,於市井鬧區,做村姑民婦。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賭成性,一日嫁了他為妻,他便終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聽到她三年前已領教過的這句話。

而這次,他威嚇的對象是他們的女兒。

若隻是隨口說說,他不會費事地將“手”改成“腿”,小小一個字,卻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斷一雙手,就斷了他的財路吧?而“腿”,就算打斷了,也並不妨礙到刺繡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慘痛,也關上愚蠢的仍餘著一絲奢望的心門。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拉起最後一針,女孩低首咬斷彩線,卻無法鬆一口氣。她太了解桌前這個男人的習性了,隻要她還能繡,他就不會舍得讓她閑太久,而這,也就意味著她必須不停地繡下去。

她抬起眼,越過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咽的男人,不自覺的帶了疑問的眼,覷向娘親。

三年來,她一直一直地繡,日子就像線團一樣找不到盡頭。到什麼時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氣,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對上一雙滿載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兩個女子眼波中交流著無奈與無助,再悄悄收回視線,將目光放在茫然虛空。

作娘親的無力地垂下眼簾,低語:“對不起——”

她的孩子嗬,懦弱的她從未曾有辦法保護到她一點點。

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後世的《絲繡筆記》或《繡譜》,在說到刺繡名家時,都不約而同地寫著這樣的話:“盧眉娘,姑蘇繡女,以女紅行世,工巧無比。十指春風,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齡入主文繡院,而無一異議者……”

至道十一年,盧眉娘得到繡界至高榮譽後第十二個年頭,曾經藝驚京都的女子以一條洗得發白的腰帶自縊於深夜,年僅二十七歲。

卿別量揮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來為他們換過新茶的小廝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數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要季卿兩家是自他們的爹的爹便開始合作的生意夥伴,他早親手將季景威由狗洞塞出卿家大門,而不是聽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絕地與他聒噪,同時糟蹋待客的上等龍井。

這家夥喝了加起來至少四壺水,居然一點解手的意思也沒有,可見他是多麼充分地發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於客座的季景威從洛陽城聞名天下的牡丹談起,評論了近四十種名花及究竟哪個花種最適合用於製作胭脂;再由最著名的脂粉說及它們的製造者舒氏商行,接著數遍舒氏旗下經營的各類商號,尤其是其獲利最厚的珠寶及衣飾;然後由專製女衣的織錦坊“千姿”說到女人。

多麼健談!

而季景威說起的這名女子正是他卿別量唯一的嫡親妹子,豔名猶勝洛陽牡丹的天下絕色——卿 兒。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語氣道:“聽聞世妹的妝奩俱已備妥,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五禮也皆完畢,但不知何日啟程?”

到底他什麼時候才會講到正題?

卿別量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選好吉日,定於下月初九開船。”

而他的寶貝妹子,就要成為別人的妻。

季景威又羨又妒地道:“也不知這馮子健是幾世修來,可以娶到世妹這般天仙絕色。”

卿別量沒好氣道:“若非家父早年與人玩什麼指腹為婚,怎會如今要將舍妹嫁到金陵那麼遠。”

真是捶胸頓足啊,嗚——他乖巧的好妹妹。

話說回來,季景威或之前提起此事的那些男人們肉緊什麼? 兒姿顏如何他們大多都是從家中女眷或丫環口中聽來的吧,又早早地散布了已訂親的消息,癡心妄想的人該沒那麼多才是。

季景威歎息。

通常洛陽城內名門閨秀每半月會輪流設花筵邀請閨伴,幾家德高望重的貴夫人甚而會邀遍全城閨秀。他與一幫意氣相投的好友想方設法,躲在花廳之後偷窺,籍此品遍群芳。一來可飽眼福,二來到長輩為自己提親時也知道哪家的小姐是娶不得的。

三年前他們見到了當時正好及笄,開始出席花筵的卿 兒。

當他知道這令他驚豔不已的傾城秀色名花有主時心痛得差點哭出來,從此再不參加所謂“簾後品花”的活動,與他一齊退出的有十三人之多。

餘下的公子哥們則堅持不漏下任何一場有卿 兒出席的花筵,而且每場都從頭看到尾。

這種事當然不能讓人家兄長發現。他振作精神,拋開對馮子健妒忌的情緒道:“聞得令妹有婢名容容,繡功冠絕,姿色僅遜乃主,卿兄可否容我一見。”終於說到正題哩。

卿別量毫不掩飾地張大嘴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道:“舍妹把這丫頭當寶,寵得無法無天,誰的帳都不買,我也請不動她呢。”

他話中有話,既婉拒了季景威的要求,又暗示他容容在卿 兒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令他打消直接向他索要這美婢的念頭。

季景威也是知話頭醒話尾的機靈人,聞言笑道:“卿世妹溫文知禮,調教出的丫環豈會不守上下尊卑,卿兄說笑了。若是卿兄有意藏花,小弟便不敢強求了。”

象征性地推托一句便夠了吧?老叫他做這勾當,煩都煩死了。

於是卿別量啞然失笑道:“我要敢動這念頭,舍妹必不饒我。季兄定欲一見,小弟也隻好從命了。來人,請容姑娘到前廳來。”

半盞茶後,季景威如願以償地見到卿容容。

她身著一襲淺藍長裙,原本過於素雅的顏色襯住雪膚朱唇,益顯清麗。寸許寬的腰帶勾勒出發育良好的飽滿胸脯,纖瘦的腰身不盈一握,娉娉婷婷行至兩人麵前肅容行禮,靜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