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無賴。
他也不是什麼登徒子、小人、狂徒、流氓、惡棍……等等曾經冠在他頭上的頭銜。
想起自己腹誹了人家那麼久,卿容容不由慚愧地將秀容垂至貼上胸部。
他隻是一個花癡。
花癡者,顧名思義就是看到“花”就會發“癡”的某種不治之症的患者。
好可憐噢,難怪他一見到她就湊到她麵前東看西瞧,又不理男女大防,對她動手動腳,還那麼幹脆利落地答應娶她。
咳,真是,害她在他正正經經說要娶她時還偷偷高興了一下下,雖然沒想嫁給他,畢竟聽人說“娶”她比聽人說要收她為妾要強得多。
她現在知道自己白高興了,花癡耶,見到性別和他不一樣的就算七老八十怕也會說要娶吧。可憐了他的家人,看他整潔的衣著便可想像他們對他是何等費心了,而且就算有萬貫家財,如果他遇到一個女人就送一粒看起來很貴的石頭,他家遲早會一窮二白。
唉,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容容——”容光絕世的大美人探身看視貼身愛婢,奇怪她分明睜著眼卻視而不見在她眼前來回招魂的玉手。
卿容容繼續替下午見到的“花癡”惋惜,順道反省自己差勁的眼光,什麼讀書郎,原來是個“探花郎”。
“容容——”沒有打瞌睡呀,卿 兒納悶地提高清柔悅耳的聲音,音波在空中回旋,湧進卿容容的小耳朵後如泥牛入海。
其實那小子說話尚有條理,改了見色起意的毛病便是個出眾人才,應未至病入膏肓、無藥可醫那麼慘的地步吧?
“卿容容——”天籟般的仙音再升三階,撞上卿容容神遊在外的本尊,她回神:“小姐——”
卿 兒入鬢的娥眉輕挑,玉手掩住香唇淺笑道:“想什麼呢?入神到都喚不醒?”瞥見小丫頭漲紅了小臉咿咿唔唔支吾起來,放她一馬道:“下午躲到哪兒去睡午覺?”
周公壞人!想起自己日日萬般殷勤地與老頭子喝茶扯皮培養感情他卻不罩著她,害她遇上個瘋子,卿容容握起小拳頭在空中一揮,起誓道:“我要與周老頭割袍斷交,從此再不睡午覺了。”
不睡午覺便可斷交了嗎?卿 兒鳳目斜睇,輕嗤一聲。小丫頭嗜睡如命,巴不得與陳摶做伴,一起睡足八百年,她若能說到做到,她卿 兒甘願把頭摘下來供她當馬球打,以消磨不睡午覺後多出的時間。
卿容容在她了然的目光下心虛地將挺起的胸脯縮回三分,她這冰雪聰明的好小姐若有所思地道:“前次你是怎麼跟季夫人說的?她今天下午到訪,我差點沒法跟她交代因何我的丫環竟會私自出遊呢。”
卿容容皺起鼻子道:“小姐哄人早成老手,怎會沒法交代,想來又說我代小姐去白馬寺燒香酬神之類的吧。季夫人沒問小姐話麼?”
卿 兒寵溺地將玉指點上她的鼻尖嗔道:“你這丫頭老拿我作擋箭牌,弄得人家夫人來跟我求情,要我放人,究竟我要否回回做歹人呢?”
卿容容不依道:“人家隻是實話實說,我確是舍不得小姐,小姐舍得我嗎?”
卿 兒板起臉來訓道:“當時怎又不直接拒絕她的夫君呢,你知否也許她會被怪罪辦事不力?”
卿容容見她生氣,乖乖道:“容容知錯了。隻是他吹得他夫人通情達理似足《女誡》的範本,人家想見識一下。”
真的有那麼大方嗎?她還是懷疑,把妒心強壓下來,無奈地扮作賢淑的多吧,或是夫君還夫君,感情還感情,所以根本不在乎?
卿 兒玉容解凍,俏臉上亮起連看慣她的卿容容都直眼的淺笑,輕責道:“什麼叫‘範本’,又亂說話。你那幾招我還不清楚嗎?先欲迎還拒地叫人誤會神女並非無情,到想你想得入心入肺時又潑人家一盆冷水,說什麼‘小姐對我恩重如山,奴婢一世人都要侍候小姐’之類的鬼話讓他苦歎今世無緣,將一堆爺們玩得神魂顛倒。”嬌媚入骨地橫了她一眼問道:“為什麼仍有許多人前仆後繼地來送死?”
目不轉睛的卿容容歎道:“天啊,你怎麼生出這麼好看的人來,嘿,該問老爺夫人是怎麼生出小姐的。”接到卿 兒示意她言歸正傳的眼波仍文不對題地道:“幸好小姐是藏在深閨的,否則今天洛陽城中心碎的男人至少多十倍。”最後才肯答她的問題道:“那些男人怎肯把自己被個丫頭拒絕這麼丟臉的事說出去?非但自己不說,還會叮囑老婆不許說,於是人人都以為他是唯一一個想到要把我弄上手的蠢人了。”
連她都搞不懂那群呆瓜是想把她當小姐的替身還是看上她與小姐的美貌一樣舉世無匹的繡功,但無論是為了哪樣,她都不會為了那種理由嫁人的,何況她是真心想跟隨待她情同姐妹的卿 兒。
卿 兒問道:“容容是個小富婆了吧?我都數不出你賣了多少條絲帕了,有否想過找個好人家嫁了呢?有這筆錢做嫁妝,沒有人會嫌你曾做過丫環的。”
卿容容的眼紅了起來,低聲問道:“小姐不要容容了嗎?要將我嫁出去?”
卿 兒最怕她哭,投降道:“誰舍得不要你呢?我隻是擔心終有一天會令你受到委屈。畢竟一夫一妻怎都好過與人共侍一夫吧,尤其以你的條件本不用受那份委屈的。”
卿容容俏臉一紅,道:“我隻要侍候小姐,誰要與人‘共侍一夫’了?”
卿 兒奇道:“容容你好像不知道像你這等姿色的陪嫁婢的下場大都會被當姑爺的收為己用。不要告訴我打你主意的那些公子哥沒有提醒過你這一點。”
卿容容大窘嗔道:“小姐啊。”旋又鬆口氣地笑道:“隻要容容不肯,小姐便不會讓任何人碰我,對嗎?”
卿 兒以柔得可令任何男人意亂情迷的眼神深深注視著她,在點頭同意她的說法的同時記起初次見到這小丫頭的情景。
那年她九歲,而卿容容八歲,瘦弱得像隻有五歲。她的父親要她刺繡而沒叫她做什麼粗活,纖細的手指卻因布滿了針孔而顯得粗糙。她日以繼夜地繡著父親交待的活計、最後那男人仍是嫌這樣賺錢太少太慢,決定將她賣了。
當時卿 兒隨兄長至白馬寺為早逝的娘親做周年祭,歸途中遇到在女兒背上插了草標在鬧市叫賣的男人。雖然隔得那麼遠,她從轎簾後還是看到了那瘦弱的小女孩空洞絕望的眼。
娘親曾快樂過嗎?茫無焦距地瞪著前方,小女孩僵著如行屍走肉的身子,想起黎明時的冰冷軀體,幹澀的眼尋不出一絲淚意。也許有吧,在她未嫁給那樣的男人之前,以十幾歲的年紀成為屈指可數的繡師——不是繡工,而是可以開宗立派,自成一家的繡術大師,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得到眾人的肯定,那時的榮耀與驕傲,可以算是幸福吧?
如果沒有這個男人——
她木然地任他將她從娘親身邊拉開,帶到人來人往的鬧市,插上代表待價而沽的草標,按他的命令跪在街頭,聽他如鄰家賣豬肉的方伯般大聲吆喝。
耳旁的嘈嚷聲在說什麼呢?似乎那個被她喚作“爹”的男人攔住一個中年婦人,對她陪著笑道:“趙媽媽,你看我這閨女長得多好,眉清目秀的,您帶回去調教調教,包準是顆搖錢樹。”
一張精描細繪的臉伴著濃得令人窒息的香氣壓過來,職業不明的婦人細細端詳過她的臉,摸過她的肌膚,甚至轉到她身後握握她從未穿過鞋子的小腳,皺眉道:“皮膚是挺白嫩的,卻一點血色也沒有,你看她這麼呆頭呆腦的,幾歲啦?”
男人猶豫著不知報大報小好,最後報了實數:“八歲,趙媽媽,她是餓呆的,隻要您給些吃的,保證又活蹦亂跳了。”
婦人“唷”了一聲道:“八歲才這麼點個,別是養不大的矮子吧,你看她這手粗的,我們院裏的姑娘可個個細皮嫩肉的一雙玉手哩,如今的爺兒盡愛挑手好腳小的妞,你這娃兒八歲了還沒纏腳,這雙腳也毀了,買回去能做什麼呀?”
男子搓著手,露出猥瑣的笑:“趙媽媽,也有不少人愛的是天足啊,而且我這閨女一手好繡工,還可以為您院裏省一大筆裁縫工錢,前幾回您院裏買的那些帕子就都是她繡的。”
婦人有了興趣,重新品評起她的容貌,問道:“你要多少?”
男子細細的眼放出光,伸出一個指頭堅決地道:“一百兩。”
婦人斜挑著畫得細細的眉,笑道:“喲,你真是獅子大張口,漫天喊價呐,三十兩。”
男子搖頭道:“賣作丫頭不隻這個數了,我要不是等錢花,再養上三四年賣給人作小妾至少可以拿到二百兩。一百兩,一錢不少。”
婦人撇嘴道:“沒等三四年你把她養大,先被你餓死了。你看她這身子骨,我還得好好調理一番才能見人呢,何況她又不是一進門就可替我賺錢,頭幾年我還要請人教她琴棋書畫什麼的她才能接客,這可是筆大開銷。這樣吧,五十兩。”
不願聽他們討價還價下去,她將所有的聲音排出心門,天地間好像靜下來時她恍然看到一雙暖暖的眼。
轎子停在她麵前,走在轎子前的紅馬上的少年聽妹妹低語幾句後站到與她有血緣關係的男人麵前,以遠超過其年齡的氣勢喝道:“一百兩紋銀,賣斷契,你簽不簽?”
男人一迭聲答應下來,少年卿別量以一記冷眼堵死看中她姿色及繡工而想抬價搶人的婦人,接過轎中小妹遞出的墨跡未幹的賣身契,取出銀票一起遞到他麵前道:“按下手印,從此這小姑娘與你毫無瓜葛,不許再來找她,明白嗎?”
男人樂顛顛地接過銀要,按下手印,一句話也沒有就走了。
她,則隨著轎子進卿府,丟掉襤褸的舊衣,由統管丫頭的管家媽媽為她淨身更衣,才又見到那雙暖暖的眼和她美得出奇的主人。
九歲的卿 兒已具有令大人心驚的美貌,而她的心智則遠遠早熟過同齡的女孩。
不顧眾人的反對,強將未訓練過的小女孩留在身邊,晝同行,夜同寢,開頭幾天,隻要她稍稍一動,警醒如受傷地小動物般的女孩便會全身繃緊地跳起來,習慣地拿起她白天做的手工飛針走線。隻為在家時未做完活不準睡覺,她練就了本能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半睡半醒埋頭苦繡的反應。
慢慢的確定了即使睡著也再不會像在家裏那樣挨打之後,她放下戒心,一點一點地嚐試著接近她認為是友好的小姐,再肯定了卿家眾人的“無害”,她完全放鬆,縱容自己沉睡了兩天兩夜,醒來之後終於開口說話。
原本沉默的讓人懷疑買了個啞女的小丫頭現今伶牙利齒且天不怕地不怕。
卿 兒伸出玉掌將因她走神而在她麵前上下飛舞的小手壓住,輕聲問道:“容容喜歡怎樣的男子為夫呢?”
她堅持改名換姓,從卿家的姓,用卿 兒為她起的名,與生身父親斬絕一切關連,恨不得效法哪叱割肉還親。
當日那為婢為妾,任君歡喜,娼館妓寨,價高者得的無情重重地傷了那小女孩的心。
沒有一絲往日陰影的卿容容想起日間碰到的男子,小臉“轟”的一聲,紅到耳根都染透了,不依道:“人家怎知道呢,小姐為何今天老問這些問題?”
卿 兒嬌俏絕倫地抿唇道:“心虛啦,小丫頭春心動了。”
力持鎮靜的卿容容唯有另尋話題道:“小姐你小心說話,若給馮子健聽到你這些粗話,那金陵才子大概會嚇得不敢娶你。”
卿 兒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香肩微聳,哂道:“那也由得他。”
芳心自彷徨。
馮子健心性人品她一無所知,僅從父兄談話間聽來一些鱗爪。
他今年二十,文采出眾,被譽為金陵第一,父母皆亡,而今偌大一個家業由著忠仆支撐打理,斯文書生根本不管世事,隻會埋頭苦讀,大抵還有些不屑管那俗事之意。
由此,可推斷馮子健有著文人的通病,也許還未必看得起世代經商的卿家,嫌有銅臭味。自命清高的書生家有恒產便不至流於酸腐,且據說他潔身自愛,絕跡青樓,這點大大強過一幫風流自賞的花花大少。
既然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這門親,她隻能盡量找出他的優點自我安慰吧。
卿 兒苦笑。容容不明白為何那些夫人大方到勸丈夫納妾,她卻可以了解她們的心態:“七出”中,女子善妒一罪,再不願也隻可吞聲任夫婿納妾,一些書香門弟的大家閨秀執行得更為徹底——主動為夫君納妾。她是商家女,謹守住三從四德還可,那些條款就如生意場上的買賣,她會挑著遵守的,或者,在一種情況下她也可將《女則》等書守到走火入魔般奉行——若良人不良,她會按那些大家小姐的做法做:為丈夫納妾,自己勤儉持家,撫養子女,包括妾室生的;偶而丈夫進房她會婉言拒絕,請他進小妾房中……隻為了不願他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