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1 / 3)

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卿 兒從父母那兒告退出來,回到自己的繡樓。

埋頭在燈下做針線的卿容容聽到腳步,嚇了一跳,將手上繡了一半的荷包藏在了身後。

她的反應若沒有這麼激烈,卿 兒絕不會注意她的動作,反正她有閑時本就是在做針線,但此際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一驚一詐,反引起她的疑心。

好整以暇的主子在巴不得她從眼前消失的小丫頭身旁落座,目光落在心虛的漸漸泛開紅暈的俏臉上,故意好奇地問道:“容容在繡什麼?”

卿容容近來早出晚歸,隻看她容光煥發的俏臉便可曉得她定是遇上了什麼好事,加上她眉稍眼角柔情無限,若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卿 兒真是枉活這麼大了。

容容有心上人了。

卿 兒接過卿容容低頭遞出的青綢繡囊,淡雅清豔的玉容上禁不住浮起笑意,輕柔的聲音揶揄著抬不起頭的少女:“好用心的手工呀,嗯?容容。”若被砸下大把銀兩隻求得容容一條“省事”繡帕的夫人小姐們看到,還不搶翻天了?

卿容容羞得求饒的道:“小姐。”劈手搶回教自己無地自容的罪證,於事無補地塞進桌下架著的針線籃。

卿 兒閑閑地屏退隨侍的另兩名侍婢,出奇不意地問道:“容容要送給誰的?”

剛湮滅了證據的卿容容臉上的紅潮湧向腳底,好不容易鎮靜了點,招供道:“小姐不認識的人。”

卿 兒嬌睨她一眼道:“我不會以為你喜歡大哥。”她認識的男人,則隻有父親與大哥,皆因卿家僅剩他們這一支,而母親的兩位姐姐生的都是女兒。卿容容苦惱地道:“所以我說了名字小姐也不知道呀。”那可惡的小子則早在首次摸進卿家之時便欣賞過她家小姐的絕世花容了,還氣煞人地說:“為何那樣國色天香,優雅高貴的美人會調教出你這樣的野丫頭?”當下被她揍得滿頭包。

卿 兒歎笑:“說的也是,是怎樣的人物得了我家容容的芳心呢?”

卿容容側首,努力地將風莫離的“偉大”形象描繪給她敬若天人的小姐聽:“呃——他有點無賴,喜歡對人動手動腳,又自說自話,都不問清人家的意思,又愛打混,天天遊手好閑的四處逛,什麼事都不做……”

還有,他很色,整天隻在街上找美女看,又很貪吃,看見什麼都嘴饞地要嚐一嚐。還有,他油嘴滑舌,又愛胡鬧,做什麼都不看場合,興致一到就想在大街上抱著她親。還有……還有……

卿 兒形狀美好的香唇驚愕得張了開來,不解地道:“聽起來似不學無術的浪蕩登徒子,容容就喜歡他的這些嗎?”容容的眼光有問題吧,她懷疑了起來。

卿容容誠實地點頭,在小姐質疑的目光中努力想找出風小子的優點,卻汗顏地發現一樣也沒有。

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美德。

一顆小腦袋沉重地垂了下去,檢討起自己的眼光。

卿 兒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慚愧的小丫頭:“真的一點好處也找不出來?”

他有助人為樂的啦,不過那是看人家小姑娘長得漂亮。

他挺尊重老人的,不過每回鬥嘴都要贏過天叔。

他的武功還不錯,可是他自己說過要不是小時候沒做完當天的功課會被打屁股的話,他是喜歡爬樹掏鳥蛋多過練功的。也就是說,那是逼出來的結果,與他的勤奮無關。

他的膽子很大,絕不怕事,然而卻也太會惹事生非了。他們認識了十一天,有八天他都找到機會活動筋骨——據他辯稱,他師父叫他下山找架打的。他……

卿 兒聽她如數家珍的將她口中“姓風的小子”的“優點”淋漓盡至數落一遍,不由失笑:“容容很喜歡他呢。”

“咦?”卿容容倒想回去,自己說的哪句話有欣賞風小子的意思了?

卿 兒清甜柔美的聲音擔起“解惑”的大任:“認識這麼短的時間,卻這麼了解他了,若不是很喜歡很用心,是做不到的。”

那是個有趣的男子吧。容容口中在數落著他,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嫵媚溫柔呢。

有嗎?卿容容納悶地想著,風小子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還需要時間去“了解”嗎?

“容容。”

“嗯?”

“想過將來嗎?”

卿容容茫然問道:“什麼將來””

卿 兒玉白的纖指戳上她的額頭,薄責:“糊塗的丫頭,再過五天,我就要上船了。”

卿容容叫道:“這麼快嗎?”

卿 兒淺歎,繼續道:“原本你是想隨我去金陵的,現在呢?和那位風莫離說過了嗎?”

卿容容惶然道:“小姐不要我了嗎?”

卿 兒氣得橫她一眼道:“不開竅的蠢丫頭啊,如今你難道還想帶著你的‘風小子’隨我嫁到馮府去嗎?”這丫頭平日機敏聰慧,原來遇到大事會這麼傻的。

卿容容“嗬”的一聲明白過來,慌道:“我不要離開小姐。”

卿 兒美目傳出“怎麼跟你說不通”的訊息,柔聲道:“我又何嚐想與容容分開?但今時不同往日,你既已有了可托終生的意中人,自然該隨著他去,難道要跟我去嫁那個我們從未見過的馮子健嗎?”

她心中黯然,自己的命運係在那也不知是好是歹的馮子健身上,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的身份比容容更多束縛,容容隻須經她同意,便可執包袱嫁人去,當日那勞什子賣身契早給她燒了。而她有堂上老父,在家從父,女德首記,父命豈可違抗?

她無法自擇佳婿,自選良人,至少可以成全容容,讓她嫁給她所中意的人選。

她與容容總有一人可以幸福吧?

未來的夫君大人嗬,你到底是什麼樣的?

卿 兒低喟,與梳妝案上菱花鏡中的絕世嬌顏相對無言。

卿容容刻意忽略的難題終於擺到麵前,她惶恐地看著恩重如山的小姐,想起風莫離,一顆芳心生生撕作兩半。

“砰!”

風莫離呆視著碎成片玉的茶壺,心中洶然湧起強烈的不祥感。

師父!

刹那間,他明白了為何狄荊巒執意迫他下山。

為何我如此糊塗?

他的心僵冷著沉入冰穀,四肢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空山宗”向來隻求隨心隨意隨緣,狄荊巒更是奉行順其自然的規則,怎會迫他下山修行以求武技長進?

師父,你走了嗎?

狄荊巒對他而言亦父亦兄,亦師亦友,若非他把被扔在路旁的風莫離撿回去,他早成了一堆白骨。再生之恩和二十年的朝夕相處,諄諄教誨,沒有人可以明白他對狄荊巒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他全身冰冷地跌坐回木椅,心碎神傷地記起狄荊巒的音容笑貌。

上天是多麼殘酷!

讓他在四十三歲的盛年撒手西歸。

以他深厚的內力他本可活到百歲之後,看到他的曾曾曾徒孫的。

如果他沒有在“天魅掌”下受了嚴重的內傷。

風莫離腦海中掀起無法遏止的滔天恨意。

“小子!”

他看向剛踏進房門的邵天賢,語氣平靜得似乎僅是談論天氣如何:“師父死了。”

早明白下山原因的邵天賢仍是無法控製地變色道:“什麼?”

風莫離平平陳述:“師父死了。”

邵天賢無力地垂下手,主人早就預知自己的死期,這才命他陪風小子下山,不願風小子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如果那樣,平日頑皮愛笑的小子也受不住吧?看著最親的人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卻束手無策。那種衝擊,會比現在大十倍吧?

他迅速離房,在風莫離發現他出去之前抱著個半人高的壇進門。將酒壇放在桌上後,他解釋:“這是店家自釀的女兒紅,那店家說已在地下埋了三十年了。”

風莫離輕笑:“店家的女兒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天叔,不如你做做好事,娶了人家吧。”

邵天賢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風小子太詭異了,哭不出來也罷了,居然還會笑,別是嚇瘋了吧?

他將酒壇往風莫離麵前一推:“喝吧。”

一醉解千愁。醒過來時少了一些震撼,就少一些傷心對不對?

風莫離摸著酒壇粗糙的壇身,若有所思:“天叔,我聽師父說好久以前——就是還沒撿到我的時候,有次人家送了兩壇難得的西域葡萄酒,他和一幫朋友對飲,沒想到其中一個不勝酒力,兩杯下肚就睡了三天三夜。”求知的瞳仁對上老臉潮紅的邵天賢:“您知道這件事嗎?”

而果酒,是酒中勁道最弱的一種。

邵天賢尷尬地幹笑兩聲,心中浮起濃濃的感傷,當年少爺才十七歲,比風小子還小,意氣風發,溫文儒雅,不知傾倒多少閨秀。如果沒有遇到淩斷月,也許會娶個如花美眷,生一堆蘿卜頭和風小子作伴。

因為他忙著感慨,所以他沒發現風莫離拍開了酒壇口的泥封,濃濃的酒香溢滿整間屋子,他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更沒發現風莫離快手快腳收拾好包裹,草草寫了幾個字貼在酒壇上,然後,拍拍手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