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前淩風弱柳的女子一襲素袍,淡雅沉靜中麗色逼人,水光盈盈的眼眸似秋水溫婉醉人,此刻仍舊平靜無波,毫不訝異地看著他,噙著淺淺的笑意,欣然道:“莫離你終於來哩。”
她怎麼知道他是誰?
似看出他的疑惑般,淩斷月將竹籃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然後轉過身來道:“荊巒常有信來,從他的信中,我知曉了許多事,尤其是他引以為傲的好徒兒。”細細地打量著他,眸中閃起緬懷的神色道:“就算荊巒沒提起過,我也能一眼看出你是誰的徒弟。莫離你和你師父太像了。”不待他說話,複又笑道:“莫離是想問什麼的嗎?”
風莫離撇嘴冷嗤:“你為何不猜我是來索命的?”心裏卻暗暗糊塗起來,師父和這女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令師父受了難以恢複的重傷的,的確是她獨一無二的“天魅心法”。而現在,他的直覺卻又告訴他淩斷月並未撒謊,師父確是常常寫信給她。
什麼人會與將自己置於死地的敵人通信?
淩斷月眉眼蓄笑,淡然道:“莫離若想,這條賤命拿去何妨?”
風莫離豎起冷眉,悶哼一聲,道盡怨憤。
他才不稀罕她的命。
淩斷月伸出雪白的纖手遮住素顏,望望日光,再將焦點調回風莫離身上,柔聲軟語:“莫離在氣什麼?”
莫離在氣什麼?
風莫離恍惚中仿佛聽到有人帶笑低問,頓時瞳中銳芒飛閃,“苦純刺”直指淩斷月的眉心:“不許這樣叫我。”
淩斷月衣袖輕展,將雙手束於腰後,挺起胸來,溫柔地道:“莫離動手吧,我不會還手的。”
師父已經死了。
耳畔傳來與記憶中低沉好聽的聲音截然不同的柔婉女聲:“莫離想到什麼了嗎?為什麼這樣傷心?”
手中的“苦純刺”依然伸得筆直,鋒利的尖芒刺破瑩雪肌膚,鮮血緩緩滲出,在眉間凝成鮮豔欲滴的血珠。
淩斷月憐愛的眼筆直地望入他悲傷的黑眸中,無視閃著寒光的利器,平靜訴說:“我邪異一派,從來都是邪教,行事乖戾,我行我素,隻憑一己喜好,從不理什麼是非曲直,到我師父,更是變本加厲。”
風莫離欲語無言,靜靜收起“苦純刺”,心知她將說的,是師父與她的故事。
淩斷月美目中浮起哀怨無奈,輕輕道:“當日荊巒年輕氣盛,豪俠意氣,與師父狹路相逢時,正看到師父因與人一言不合,大開殺戒,禍及無辜。他……他向師父挑戰,十招未滿,我師飲恨“苦純刺”下,當時,我與他相識相戀,已三月過半。”她回憶起當年那少女心神欲裂,師恩情緣,萬難兩全時的傷心痛楚,平靜的臉終於微微波動:“我自幼喪親,由師父收養,師恩如山,豈可輕舍?”
而狄荊巒,嶽陽初見,她傾心相許,之後不畏人言,不顧禮法,隨他遊曆山水,情根深種。正喜“君心亦我心”時,乍聞噩耗,那樣的晴天霹靂……
淩斷月輕歎,無悔的眼從容對上他的,淡言:“荊巒隻說事情重來,他仍會挺身而出,將我師擊斃,而我就算明知咎在師父,亦無法與殺師仇人相伴終老。”
隻那一下陰差陽錯,她與狄家女眷去了逛集市,狄荊巒與二三知己小聚,分開不到一個時辰,便鑄成那樣的終身遺憾。
若事情重來,她不走開,也許就是完全不同的收場吧?
風莫離聽得頭也大了,瞪住她道:“你也知道是你家老太婆不對,幹嘛還傷我師父?”
淩斷月再難過也被他弄笑,輕嗔道:“誰說我師父是女的了?早說了我們是邪教了,道理還道理,報仇還報仇,隻是若不是荊巒有意相讓,便十個淩斷月也動不了他一根寒毛呢。”
風莫離最不愛聽便是師父其實足可自保卻偏讓淩斷月傷了他,皺起眉道:“不講道理你又假惺惺的講什麼師恩難舍?當沒這件事不好嗎?”
淩斷月啼笑皆非地道:“真搞不懂怎麼荊巒會教出你這不講理的小子來,你來找我尋仇時可有想過一定是我不對了?”
風莫離理所當然地道:“師父怎麼會錯?”
反正她錯是她錯,師父有什麼不對也是她錯,說到護短,他風莫離認了第二便沒人敢認第一。
淩斷月失笑道:“說你是我‘邪異門’的弟子怕還多人信點。莫離嗬,你可知我快死了嗎?”
風莫離失聲道:“什麼?”
淩斷月若無其事地道:“荊巒走了,我早不想活了,莫不是想叫你幫我做些事,淩斷月怎會忍心叫荊巒一個人在黃泉路上等那麼久?”
風莫離頭皮發麻地道:“我又不認識你,你別想亂攤派什麼狗屁不通的麻煩事給我做。”
不理他擺出一副要溜之大吉的架勢,淩斷月輕盈地跳上石桌,盤膝坐在正中,微笑道:“莫離若忍心教你師父死不瞑目,隻管走吧。”
果然她一說出狄荊巒,風莫離立刻乖乖投降,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和師父有關嗎?你別把什麼事都推給師父。”
若非早年聽師父談到“淩斷月”時老覺得此女不隻是師父的仇人那麼簡單,他才不會聽她講古,早一刺解決她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了。現在他卻不能那麼做。
荊巒,你教了一個好徒弟嗬。
淩斷月深情地望著與狄荊巒神韻氣質無不酷似的風莫離,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相信你教出的好徒兒,定可完成你的遺願。
當年狄荊巒甘願受她一掌,換她苟活人世,接掌“邪異門”,管束門人不再胡為。
而她之所以用“邪異門”最霸道歹毒的“天魅掌”傷他,一樣是用心良苦。以他天分之高,與她耳鬢廝磨三月有餘,對她的心法內功,當是了若指掌,又曾與師父動過手,當有辦法慢慢化解“天魅掌”掌力,同時,她為師報仇,得到主掌“邪異門”資格,而被門主以“邪異門”三大秘技之一擊傷之人,邪異門人從此便不可再去尋仇。隻有如此,才可確保他安全無虞。
從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邪異門”門人之眾,暗殺又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她以二十年時間潛移默化,還當可磨去門人火性,卻在此時接到狄荊巒的死訊,立萌死誌,卻又不願功虧一簣,使狄荊巒與她的心血白費,正巧半月前便收到風莫離朝總舵趕來的消息,於是決定將這重擔轉交於他。
風莫離被看得心裏發毛,小生怕怕地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沒話說我就走了。”
他嘴上這麼說,腳上卻像生了根一分也不曾移動,事關他最敬愛的師父,他再覺得不對勁也會把話聽完。
淩斷月拿起身旁的竹籃,放到他麵前道:“荊巒一直希望我可令‘邪異門’換一番氣象,不再胡作非為,我卻不知該如何做。這裏一共三百七十八封信,都是他指導我如何服眾,如何馭下,凡此種種,你可以看一看。”
風莫離隱隱明白她要他做的事,駭然道:“不要這樣好嗎?你把事情做好了再去見師父他會比較開心吧,我什麼本事都沒有,怎麼收拾你的爛攤子?”
淩斷月薄責地橫他一眼道:“做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好嗎?狄荊巒的徒兒怎可一副怕事的沒出息樣兒?”語氣轉緩又道:“別逼我這弱女子把這千斤重擔再背下去了吧,斷月很累很累了。”見風莫離一張大難臨頭的哭喪臉,她百上加斤地淺笑道:“不過莫離說對了一點,現在我手上的還真是副爛攤子,‘風堂’、‘火堂’兩堂堂主對我隱居西陲的做法早有不滿,幫內過半數新老弟子也不耐蟄居,早想到中原鬧個天翻地覆,‘水堂’堂主已有叛意,他的同黨怕也不在少數,眼下正是一觸即發的關頭,隨便一點變化都可讓我與荊巒二十年的心血付諸東流,若我在這時候死了,又沒有強有力的繼任者,隻怕有些人一失了籠頭,就成脫僵野馬,鬧得天下大亂。”
風莫離頭大如鬥,把這些話統統當作耳邊風,抗議道:“你差不多是天下第一的女魔頭了,怎麼可以算是弱女子?”
淩斷月隻當沒聽到他無力的垂死掙紮,繼續道:“當然幫中也有一些人對我忠心耿耿,又或讚成我目前的做法,這些人的名單我已寫了下來,連同本幫幫主權信‘素簽’一起,都在這裏了。我已知會過那些人你會成為我的接班人。相信莫離會有本事讓眾人心服口服,惟命是從,好達成你師父的心願吧。”風莫離跳腳道:“你不要說得那麼容易好不好?有那麼簡單你便不會浪費20年時間還是什麼都沒做到。喂,喂!你不準給我閉上眼睛,不許死,聽到沒有?臭女人,為什麼我要收拾你的爛攤子?你給我醒醒,別死呀!哪有這麼賴皮的?臭女人,做這種事又費時間又費心力,在我走不開的時候容容等不住嫁人了怎麼辦?喂,喂……”震天響的怒吼在發現亭中隻剩他一個活人後低了下來,不再浪費口水,有氣無力的手掀開了蓋在竹籃上的布,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他泄氣地抱著籃子坐在石椅上,與絕了氣息的女子溝通:“你太奸詐了,分明在算計人,隨便兩眼一閉什麼事都不管,有聽過哪個幫派會乖乖認個天上掉下來的幫主老爺嗎?又不是一整幫人全是呆瓜,恐怕我還沒走出你這片小園就先被人剁成十八段了,害得‘空山宗’絕代師父會生你氣的知不知道?……”
嗚——為什麼他這麼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