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正人君子”,到底該有怎樣的標準呢?
“公子。”
卿容容對行過她麵前的馮子健恭謹行禮時,心中不由浮起這樣的疑問。
此刻若有知道她身份的旁人在場,定會奇怪為何她這卿 兒的貼身侍婢會喚馮子健為“公子”而非“姑爺”。
但對於當事人而言,個中緣由自是心照。
讀聖賢書,未有行差踏錯,守禮法製度,心無邪念。這樣是否便夠格被當做“正人君子”?
若答案為“是”,則卿容容不得不承認與小姐成婚前馮子健確如少爺所說,是個“標準的正人君子”。
婚後卻否。
卿家千憂萬慮,隻恐馮子健品行不端,有負佳人,卻做夢也未想過問題會出在卿 兒身上,且嚴重至令他們夫妻反目。於新婚第二夜。
內中曲直暫且不論,護短得比她的情郎風莫離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卿容容先判了馮子健理短,更何況事後馮子健的表現確是令人齒冷,登科後的所作所為更使人為之發指。
故而,那一聲代表小姐身已他屬的“姑爺”她怎都叫不出口。
若非現今寄他籬下,不能不有所忌憚,她會連這一句普天下青年男子的通稱一起省略。
但是,之所以會有“誤會”這回事,正是因為會有人會錯意。
被點為第二甲第一名,也就是全國文比第四名,馮子健自認為屈才。但數月來京城名媛對新出爐的翰林才子的秋波非但修複了他原本受損的自尊心,還使之膨脹不少。所以當與他狹路相逢而不得不敷衍他一聲的卿容容以“公子”相稱時,他不怒反喜。
沒想到卿容容的用心,馮翰林“樂觀”地認為這是以繡技名聞天下的美婢在其主已為他妻,而他又與妻子反目的情況下向他示好的一種暗示。
在他看來,卿容容的這聲“公子”,分明是她與他同仇敵愾,不以卿 兒為主,而甘為他仆的表現。
也因此,翩翩儒雅的馮翰林首次認真打量起這巧手繡師,在欣喜地發現因卿 兒的下嫁而歸入他奴仆群中的這名俏丫環麵若芙蓉,楚楚可人的同時也為她的“主動示好”下了詮釋。
一個天大的誤會。
“哎喲!”
“砰!”
“什麼?”
破瓷片與卿容容的驚呼聲幾乎在同一刻迸開,顧不上心疼市價逾百金的冰紋粉青瓷瓶砸成要花百文雇人清理的碎片,卿容容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家小姐,以為自己在十八歲之際便與馮府“芳齡”五十三的管家吳媽看齊,“老耳”已聾。
事實上,馮府的管家吳媽在小姐打賞了一百兩銀子之後聾症不藥自愈,從此老耳靈光得隔三重門都可聽到小姐的吩咐。
那之前,以吳媽為首的大半馮府下人,都因看出新婦與他們少爺不合而存心欺侮。背後的冷言冷語自不須言,甚至放肆至當麵對小姐冷眼相待,對小姐的命令更是裝聾作啞,胡亂推托。雖說卿家陪嫁的下人不少,但當日初臨貴境,許多事仍須借助這些地頭蛇。碰了兩次釘子後,小姐的命令便伴著銀子出現,這才得以暢通無阻。
三月前卿 兒隨初在翰林院供職的馮子健遷來開封。一般生疏的地方,再加上隨任的馮府舊仆不少都已嚐過甜頭,卿家的人亦很快熟悉了環境,她們才未似初嫁到金陵般不便。
起程前一夜,當卿 兒被問到因何馮子健不將她留在南京,反做出帶她進京這明顯不符他心意的決定時,這美人苦笑答道:“許是馮大人不放心放我一直在南京,怕我趁他不在,跑了去偷人吧。”
直到今日,卿容容仍清晰得記得小姐苦澀的語氣,以及雖是戲謔的口吻也遮不去的慘然。
“容容?”以為她嚇呆至無法對她剛聽到的消息做出反應,卿 兒顰起黛眉,擔心地輕喚。
卿容容自回憶中驚醒過來,無奈地看著她關切的眼:“我好得很。”
不好的是你嗬,我的好小姐。
眼前因略為消瘦而顯得清麗如仙的卿 兒,增添了一股更教人移不開眼的成熟韻致。隻可惜這份風韻與其說是因身為人婦而來,還不如說是成親近一年來的種種磨難帶來的。
老爺少爺同時瞎眼盲心了嗎?怎忍心將如珍似寶的愛女親妹送進這樣一個泥坑渾潭?
輕薄無行的馮子健,怎配消受她傾城無倫的小姐?
她憤憤然拿腳去踹散了一地的瓷片,瑩澈紙薄的碎片一分再分,鋒利的邊芒看得卿 兒提心吊膽地一把扯住她道:“會割傷腳的,不許胡鬧了,先叫人來把這些碎片掃了去吧。”
卿容容皺起臉可憐兮兮地道:“已經割到了。”
她抬起片刻前大發雌威的左腳,淺藍色醒骨紗鞋麵上,刺眼的插了一片碎片,尚有半多露在外麵。
卿 兒驚呼:“呀,怎會這樣!”手快地攔住正想拔出瓷片的卿容容,輕斥道:“別亂拔,拔斷了怎辦呢——啊!”
薄薄的瓷片沒人碰它又掉了一小半下來,卿 兒傻眼,旋即揚聲道:“來人。”
一直守在門外待命的陪嫁侍婢應聲而進,先被一地的碎片嚇了一跳,再看到小心翼翼翹著蓮足獨立的卿容容,忙道:“容姐姐受傷了嗎?”
卿 兒拉過一把椅子放在卿容容背後示意她坐下,邊向小丫環道:“先叫卿祥去‘仁和堂’請大夫來,再喚兩個人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丫環慌慌地跑出去時,卿容容坐在椅上跺著唯一完好的腳氣道:“都是馮子健害的,他竟敢打什麼鬼餿主意,我要刺得他全身洞。”
卿 兒沒好氣地怪她道:“要把人刺得全身洞之前用不著先刺自己幾個洞吧?你再亂跺下去又要踩到碎片了,安分點好嗎?”
卿容容聽話地靜下來,向她道:“我才不要給馮子健做什麼狗屁小老婆。”
卿 兒氣道:“我平日有教你說粗話嗎,為何你罵得這麼順口的?下回再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就真的把你嫁給那個見鬼的馮子健。”
卿容容不依道:“小姐怎可以拿這個嚇唬我?”接著露出笑臉耍賴的道:“小姐不是也說了‘見鬼的’?可見若不是有小姐潛移默化的教誨,我的粗話也不會罵得這麼順溜。”
卿 兒拿她沒法,板起俏臉道:“不許強辯,總之不準再給我聽到你說粗話。”
卿容容找到漏洞道:“隻要小姐沒聽見就可以了嗎?”見卿 兒皺起眉頭,她才乖乖道:“不說便不說吧。小姐啊,人家真的不要給馮子健做妾啊。”
卿 兒安撫地拍拍她的臉,正要說話,方才去傳話的小丫環領著兩名仆婦來清理地板,她算算時間,令她們先將卿容容抬到外室去等候大夫,自己則到內間回避。
正午之前,鮮少到她這住處的馮子健大駕光臨,扣去無意義的寒暄與繞圈子,馮子健費了半日唇舌,唯一的重點隻有一個——他,欲納卿容容為妾。
她不知道馮子健為何自信得認為卿容容非他不嫁,確信的程度幾乎等同於她肯定容容死也不會嫁他的程度。
幾乎。
清楚知道小丫頭心有所屬,她明確地回絕了馮子健“抬舉”容容的“好意”。結果馮子健在明白她回絕的堅決程度後當場翻臉,語意直指責她自己幸福無望還要擋住自己丫環幸福可期的將來,最後更撂下“非娶卿容容不可”的重話,甚至抬出他熱騰騰的官位威脅。
民不與官爭。
馮子健亦非吳下阿蒙。
一年前她可以憑卿家天下首富的威勢壓得馮子健打消休妻的念頭,是因為當時馮子健尚未有官職在身。
今春大比,馮子健堂堂四品,再非當日情景。
卿家再富,也不過經商世家;馮子健紗帽再新,他也已是朝廷命官。
而她,非但不能如法泡製地迫他放棄打卿容容的主意,連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
看馮子健誌在必得的樣子,若她坦言卿容容已有情郎,隻恐適得其反,他會采取更強硬的手段占了容容。她若不說,則今日連她都是馮家的人,卿容容身為她的陪嫁婢,馮子健更有權處置。
即使容容是自由之身,他非要娶一個民女,隻怕也沒什麼人來主持公道——更何況,若到須求人主持公道時,也太晚了。
而卿容容現在再添上一個腳傷,雖然不是很嚴重,卻一定會影響行動,想要東躲西藏的逃過馮子健的搜索看來也不太可能了。
卿 兒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再一一排除其可能性,沉吟中卿容容的繡籃躍入眼簾,她伸手撫過尚未完工已是精美絕倫的枕套,美眸亮起星芒,轉見祥媽送大夫出去,拉起竹簾,向專門掌管她的妝奩的範嬤嬤道:“去選出十件古玩,備好轎子名帖,待會兒我要到戶部員外郎辛令圖府上走一趟。”
辛令圖的長女,為宮中女官,尚功局正五品尚功。
尚功局主管宮中製作珍珠、裁縫並典藏珍寶用品和錦彩縑帛。
卿 兒身著四品命婦服,花釵冠,寶鈿飾,青羅翟衣,攜卿容容進入辛府內園。
轎子在廊前停下,接到名帖禮單,已有準備的辛老夫人便迎了上來。
見到她的穿著,身上僅是一袍日常會客的赭色羅裙的老夫人眉頭微揚,似有所覺,卻仍是熱情地將她們帶入客廳。
命婦服,一般是朝會、宴見與大禮時才用,日常拜訪無需如此,除非卿 兒另有所求,才會作這般慎重的打扮。
坐定上茶後,卿 兒遞過一方繡羅帕,微笑道:“這是您前回囑容容繡的帕子,前幾日被別的事耽誤了,今天才送來,請您見諒。”
辛老夫人淺笑著接過帕子,展開一看,不覺動容,讚道:“好精致的手工,好一雙巧手,馮夫人,你們家這位容容姑娘,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侍立卿 兒身後的卿容容躬身道:“老夫人過獎了,奴婢擔當不起。聽聞老夫人早年亦長於此道,您不嫌棄的話,奴婢還想請您指教一二呢。”
辛老夫人愛不釋手地撫著手中繡帕上的圖案,歎道:“哪兒的話,我那點活可比你差遠了,哪有什麼資格教你呀。可以的話,倒是請馮夫人有空時多帶容容姑娘來府裏走走,教教我那兩個笨手笨腳的小孫女。”
看著手中精美絕倫的繡品、她不由微微後悔起三月前收下初次拜訪的卿 兒的厚禮,答應替她向宮中的長女說項,征尋繡娘時有意略過這以繡技名滿天下的少女,讓卿 兒得以保住卿容容。
若當時讓這少女進宮,女兒現在也不至於如此的焦頭爛額,束手無策。
卿 兒應聲“是”後,美目微閃,輕道:“前次多蒙令媛相助,救了容容。卻不知熙公主的嫁衣可曾縫製好了?”
誤以為她的用意是來多確定一次卿容容的“安全”,辛老夫人握著繡帕舍不得放手,算算自家前趟今趟共收了人家六十件價值連城的珍玩,卿容容又送了她這幅京城人都隻聞其名,千金難求的繡品,她怎麼都要放棄讓卿容容進宮這誘人的想法,抱著多個人聽她訴訴苦也好的念頭,歎口氣道:“相信馮夫人也聽說過那位熙公主的一點情況。”
看出老夫人談興頗濃,卿 兒緩緩揚起令人目眩的淺淺笑容,柔細清甜的嗓音以最感興趣的口吻道:“ 兒願聞其詳。”
辛老夫人得到這絕無僅有的美麗聽眾的配合,精神一振,連茶也不用喝,幹咳了一聲,道:“這熙公主,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嫡妹,小了兄長整整十二歲,今年才十六歲。先皇後去世的早,當時還隻是太子的當今皇上對這幼妹本就份外疼惜。先皇去世時,小公主才七歲,皇上憐她小小年紀便失恃失怙,更是加倍寵愛。說起來,皇上和皇後當這小公主,可就和寶一樣……也所以,這個……公主雖說是聰慧乖巧,也……難免會有一些些的率性。”
好婉轉的用詞啊。
卿容容抿起小嘴,把衝到唇邊的笑意分解成一絲絲、一絲絲地強吞回小肚子裏去。若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機有求於辛老太太出手相助,她一定當即笑場。
那熙公主,何止是“一些些的率性”,公主千歲是“非常的刁蠻任性”才對。否則也不會為了對一件嫁衣不滿意攪得天翻地覆。
謹慎的措詞,避免冒犯了十六歲的“千歲”後,辛老夫人鬆了口氣,喝了口極品烏龍茶潤潤喉,接道:“呃……皇上為了替熙公主選夫婿,可是煞費苦心,好不容易挑中這位準駙馬爺,定下了明年元月完婚,一切都順順利利的,連公主府都建得差不多了,到公主看到‘文繡院’呈上的新娘衣時,問題就出來了。”
老人家歇口氣時,卿 兒盡起一個合作的聽故事者的義務,問道:“公主衣不是都有一定的樣式圖案嗎?尤其是大婚嫁衣,‘文繡院’不會不知這規矩,怎會出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