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老夫人對她恰到好處的提問大是滿意,笑道:“馮夫人這就有所不知了。據小女說,公主嫌的就是這個。她說嫁衣一生隻有一次穿的機會,怎可穿這千篇一律的製服便算了事。因此大大的發了一頓脾氣,去向皇後說若沒有讓她滿意的嫁衣她寧可不嫁。皇上和皇後向來寵她,這麼件小事自然依她。因此開春起就命人重製新衣,不想公主仍是不喜歡。故而今年三、四月間‘尚功局’才會四下尋找出色的繡娘縫製新嫁衣。”說到這,她又歎了口氣,訴苦的“戲肉”正式登場:“不瞞你說,現在離大婚之日不到半年時間,還沒做出教公主滿意的衣裳,阿瑗為這事急得不得了。要是在年前做不好衣裳,誤了公主的婚期,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啊。唉,我這幾天一想到這件事,就愁得睡不著。阿瑗在宮裏,一定是更難受了……”
她意在言外的停住,偷覷著清豔絕麗的卿 兒,盼她說些什麼。
正默念著“製服”二字,對熙公主的用語大感有趣的卿容容機智地插嘴道:“嗯,我倒想試試看給這位公主做件衣裙呢。”
就盼著這一句的辛老夫人眼一亮,試探道:“容姑娘說笑了,馮夫人怎舍得你呢。”她的眼隨即黯了下來,顯是想到卿 兒送的那份教她及丈夫都舍不得推出門外的厚禮。
卿 兒出手越是大方,越是顯示了她對卿容容的重視程度。
卿 兒略帶猶豫地道:“若容容進了宮,還能再出得來嗎?”
辛老夫人聽出她口氣略為鬆動,忙道:“這個自然,‘文繡院’三百繡工多是雇傭工匠,來去自由,之所以大半長留於斯,是因為俸金的優厚及畫樣、技能的豐富讓他們想留久些可多學許多東西罷了。之前入宮的繡娘大多都有家庭,故皇後早說過待公主大婚後就將她們遣送回家的了。”
辛老夫人年事雖長,素有“女中豪傑”之稱,蓋其雖不拘小節,然而卻一言九鼎,語出如山。隻看她雖因嫁衣一事心煩,仍信守前言,不強迫容容入宮便可看出。否則她大可叫女兒讓中宮直接下詔,那卿 兒再不願也隻能讓容容入宮了。
要不是她打聽來辛令圖夫妻醉心金石刻三十餘年,投其所好地先後送出先秦銅器、玉器、瓦當、石器等共計二十件好此道者夢寐以求的珍品,而隻是送上一疊銀票的話,怕早像之前的送禮者一樣被逐出門了。
故,既然辛老夫人可以靠得住,有她如此保證,容容避過此難後想出宮應非難事。
對上辛老夫人期待的眼,卿 兒坦然道:“老夫人莫笑 兒出爾反爾。 兒此來,正是請老夫人相助,通過宮中下詔宣容容進宮去。容容與賤妾情同姐妹,這才失禮要老夫人肯定了容容將來出宮無虞才敢言及此事,望老夫人見諒。”
辛老夫人大喜,哪還會與她計較這點小事,笑道:“這有什麼好見怪的。馮夫人放心,我定會囑咐小女對容容姑娘多照顧。”通達世事的老眼掃過朱顏玉貌的卿 兒,掃過也是花容月貌的卿容容,隱隱明白幾分卿容容忽然想入宮的緣由。
雖隻是她的想當然,至少她猜中一點——此事與馮子健有關。
隻聽她輕輕嘀咕:“都已經有了這麼個天仙似的妻子了……”
然而她卻想不明白,是卿 兒不願馮翰林納妾呢?還是卿容容不願嫁馮子健?
也許兩樣都有吧。老人最後下了結論。主仆倆都是出眾無雙,馮子健條件雖好,一個就已是洪福齊天了,怎能奢求齊人之福?
這麼個嫩生生的小丫頭,真的可以繡出令挑剔得天怒神怨的熙公主滿意的嫁衣嗎?
怎麼看怎麼靠不住。
元豐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詔入宮,製公主裳。
在她向讓她得以順利入宮避禍的尚功辛夫人行禮後,年近四十尚未適人卻被稱作“夫人”的辛瑗毫無信心地掃她一眼,頭一句話便是:“距公主婚期隻剩五個月多一點點的時間了。”
這個一點點,是一天又六個時辰。
製一件完整的公主嫁衣,自裁布縫製至在錦緞上繡出繁複的圖案,以一位熟手繡工的速度量度,約摸需要半年。
卿容容已經為這緊巴巴的時限皺眉時,辛夫人苦哈哈的又道:“皇後娘娘早說過我們必須在十二月中旬前將能令公主殿下點頭的成品遞呈。東減西扣之下,隻餘四個月了。”
啊?
這風韻不減的美婦無精打采地繼續為她分說不容樂觀的情勢:“這段時間宮裏、文繡院及各省獻上的公主服少說也有上百件,不過沒一件合公主的意。前天文繡院又呈了兩件上去,被公主斥作‘越來越糟’、‘每況愈下’,當場扔了回去。現在我這邊雖也有幾件成衣,卻不敢輕易交貨了。”
心裏開始打鼓的卿容容訝然:“上百件她一件也不喜歡?”
真是糟蹋東西嗬!
在世代為商的卿家混了多年,她當然知道上貢的物品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珍罕新奇之物,怎敢作為貢品?
不難想象各省所獻的公主衣是如何的華麗精美。
居然這麼挑,那個熙公主什麼東東會遭天譴的。
隻看她的表情就會和她產生共鳴的辛夫人臉苦得可擰出汁來:“不是,公主也有留下幾件覺得滿意的衫裙,不過聲明隻是留作日常穿用,所以她也隻是對嫁衣的挑選特別慎重罷了。”
也隻是?
慎重?
罷了?
這辛夫人和她娘一樣,遣詞用句都夠“溫和”的。
考慮到現在想要開溜八成會被小姐及眼前這位辛夫人聯手捏死,卿容容有氣無力地道:“奴婢可以做些什麼呢?”
入宮第一條,宮中隻有貴賤之分,不可以“你我”平級相交。上位為主,卑者隻許以“奴”自稱。
她以侍婢身份進宮,雖是充當繡娘,還是識相一點,把自己貶得低低的比較安全。省得萬一有人看她不順眼,拿這個當錯處海扁她一頓。
最草菅人命的地方,不是江湖,而是宮廷。
辛夫人款款起身,道:“你隨我來。”
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走出辛夫人的住處,繞過回廊,眼前現出一間寬闊的殿堂。幾十位女子靜悄悄地正在刺繡衣物,沒有人因為她們的出現轉移注意力,緊張的氣氛彌漫在整個空間。
如果不能如期完成熙公主的嫁衣裳,她們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而這個“她們”,也包括了她卿容容在內。
光線充足的殿堂因為每個人的烏雲壓頂,頓時顯得暗沉沉的。
果然皇宮是不見人日的所在。
不過這些人在幹什麼?
每位繡娘的手上,皆是一條條或寬或窄的錦幅,沒有一個人是在繡她目前聽了至少無數遍那麼多次的“公主嫁衣”。
詢問的眼光投向辛夫人,卿容容不解地道:“不是說在趕製嫁衣嗎?”
連這都看不出來?
辛夫人當下更對她失去信心,指著一位位埋頭苦幹的繡娘道:“不錯。她們將衣領、袖、鑲條、裙幅、腰帶分為十六片,同時趕工,眼前這樣已有三件衣裙同時在做,這樣一個月便可完成一件,又不會因為趕時間而顯得太過倉促草率。”
不會就有鬼。
在心裏猛翻白眼的卿容容力阻自己滔滔欲湧的訓詞,保持禮數地問道:“文繡院也是這麼做的嗎?”
辛夫人點頭道:“除了第一批嫁衣外,因為未料到公主會不滿意它們,當時隻餘不足一年時間,又不能保證再做的就可過關,於是祝院主就想出了這樣省時的方法。”
分工趕製,確是省時。隻不過那熙公主若有一些鑒賞的眼光而非有意胡鬧,她所罵的“越來越糟”、“每況愈下”絕非無的放矢。
原本就存了趕工的心理,怎還有可能心無旁鶩,從容不迫地繡出精美的繡品?
她一定要活著走出皇宮去見小姐和莫離。
卿容容靜下紛擾不安的芳心,越過辛夫人,細看一位位繡娘手中的針線。
若她在此斷送了小命,小姐會因為是她送她入宮而歉疚一生,莫離會因未能救她而心痛一世。
這世間她最最深愛著的兩個人啊,她怎會願意讓他們因為她而痛苦?
想起年餘都未有消息的風莫離,她心神陡震。
風小子最好不要給她翹辮子了或是移情別戀看上某家的小姑娘,不然她一定雕個桃木小人照三餐戳它一千針。
正當她發揮想象力推測出幾百種風莫離此時的景況時,辛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道:“昨日有位繡娘病倒了,這條袖子才繡了一小半,你就照著樣接下去繡吧。”
她收回注意力,挺直了纖腰,與辛夫人遙遙相對:“不!”
不?
辛夫人懷疑地挑眉:“什麼意思?”
皇宮中等級禁嚴,五品尚功,不過與小小才人同等。然而女官之級與嬪妃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才人之上,有九嬪、夫人、皇後等高高在上的諸女,而在這尚功局,她的話就是不可違抗的旨意。
這甫入宮的小丫頭,竟敢這麼幹脆利落的對她說“不”?
卿容容堅定的目光分毫不讓地與她對視,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單獨完成一件公主衣。”
驚愕的抽氣聲此起彼伏,連一幹專心致誌的繡娘都分了心神,因她不知死活的狂妄吸口冷氣。
辛夫人一怔,怒道:“你開什麼玩笑?你可知道現在還剩多少時間?”
卿容容微笑道:“這個,夫人方才說得很清楚了。”
言下之意,她有自信在短短四個月完成一件公主衣了?
辛夫人沉下粉臉,道:“你是認為我們這種做法不妥?”
卿容容直言不諱:“不錯。”她搶在辛夫人開口前道:“夫人請聽我說。”
辛夫人重重一哼,看著那少女一改片刻前的謹言慎行,杏眼散發出自信的光芒,整個人都似亮了起來般的搶眼。
突然間,她開始相信被譽為‘天下第一’的卿容容的繡術,也許當真是名不虛傳。
卿容容低首對盯著她瞧的一位老年繡娘綻出友善的笑容,拿起她繡了一半的裙片,道:“我想這位前輩一定是湘繡名家顧二娘,顧前輩最得意之作,莫過於翎毛,其風古澹清雅,洗去脂粉,運針如運筆,晚輩曾見前輩一幅《縱鶴》繡品,妙體眾形,兼備六法,其翔風躍龍之形,警露舞風之態,間瑕之格,清迥之姿,寓於縑素之上,各極其妙,而未有同者。繡工之精,足奪天工之巧。”
顧二娘欣然道:“能得容容姑娘如此稱賞,顧二娘不虛此生。”
卿容容含笑將繡品還給她,轉身指著另一位繡娘的手工,道:“這一位,想必是蘇繡中最出色的許道寧前輩,許前輩擅長花草,設色精妙,光彩射目。尤其是各色牡丹,富麗嬌豔,綽約多姿,活色生香,望之三趣悉備,較畫尤勝三分。”
她手指處,正是一朵飽滿嬌豔的牡丹,絨彩奪目,豐神生意,開得燦爛無比。
許道寧帶笑謝過她的稱讚,她舉步走向下一位繡娘,道:“蜀繡諸家中,以展鈞容之山水畫繡最為著名,毫鋒穎脫,針法精微。其作氣象蕭疏,煙林清曠,咫尺之間奪千裏之趣,可稱當世一絕,無人能及。”
在座除卿容容外最年輕的女子謙道:“自鈞容見過容容姑娘之佳作後,已知天外有天,拙作比之姑娘,不咎螢火之與皓月呢。”
卿容容搖搖頭:“展姐姐太謙了。容容自忖,怎也繡不出似展姐姐的《寒林圖》一般出色的山水呢。”
她回頭,望向雖不明白她用意卻出奇有耐性地他看她大拍別人馬屁的辛夫人,道:“除了這三位,在座其他各位也無不是享有盛名之繡師,全都各有所長,自成一家。容容請問夫人,這風格迥異,各具其趣之數幅繡品,怎能拚成一件嫁衣?”
辛夫人辯道:“她們繡的,是同一件衣衫的圖樣啊,我要的,是她們的繡工而已。”
卿容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般的繡坊繡娘,確是可多人合作一衣,因為她們隻憑圖而繡,了無新意。眼前各位則各人皆有其獨到之風格,縱是同一圖樣,各人手下,仍會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怎可合成完整的一件?”
辛夫人一窒道:“她們可以按照圖畫的風格去繡,縱使有些不同,不也別有奇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