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3 / 3)

這女人不是不懂刺繡就是想找死。

卿容容差點大翻白眼地道:“要在場各位按照這畫師的風格去繡,就像要王羲之去學顏真卿的書法或者要吳道子模仿米襄陽一樣多餘荒唐兼滑稽可笑兼莫名其妙。”

辛夫人瞪大了鳳眼要說話時,她截道:“你閉嘴,先聽我說。或許夫人會說以顧二娘前輩或者其它某位前輩的繡風為主,他人附從,以期合作成功,此亦難事。若非心有靈犀,息息相通,怎可能做出渾然一體的作品?似這般七拚八湊,隻是糟蹋這些單獨看來每件都是精品的繡品。”

她竟然叫她閉嘴?!辛夫人氣得說不出話時,卿容容黯下俏臉,輕輕道:“再者,也許還有人想到要大家仿照某位繡師的風格以求繡出一致的作品。請問夫人,至今為止仿‘盧繡’的數不清多件的繡品中,可有一件做到了形神俱肖?”

娘啊,當年你在“文繡院”,是如何使一幹技高氣傲的繡師全都口服心服?

自覺連說服一個辛夫人都困難之至的卿容容癟癟小嘴,終於停下來給辛夫人開口機會。

盧眉娘!

十四歲技壓群雄,名滿天下,十六歲入主“文繡院”,被先皇後讚為“豆蔻繡師”,十九歲失蹤,次年,有洛陽城守獻上一幅《絡緯鳴秋》經查實,確是出自盧女之手,之後,其消聲匿跡,再無消息,《絡緯鳴秋》亦成為“盧繡”的絕世之作。

而這十餘年,仿“盧繡”之作不計其數,卻無一人能做到盧眉娘的神,清雅流麗。

所有繡娘為了“盧眉娘”這個代表了繡界至尊地位的名字動容時,辛夫人變色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的繡工和盧院主一樣。”

似乎是說動她了呢。

卿容容抿唇道:“夫人指的是什麼?”

正想到也許卿容容會是第二個盧眉娘,聽到辛夫人的問話,展鈞容奇道:“夫人此話怎講?若容容姑娘可達到當年盧院主的程度,公主的嫁衣不是就不成問題了嗎?”

辛夫人慘兮兮地望向笑得詭異的卿容容,沒好氣道:“盧院主的繡品,你們見過幾幅?”

幾十位繡娘經卿容容一鬧,早放下手中的針線,聽到辛夫人的問話,幹脆湊到一塊交流起自己的眼福。

半晌,仍是展鈞容不敢置信地道:“我們隻見過盧院主的一幅《雙鳳蝶戲》。”

這幅《雙鳳蝶戲》,為本朝最大織繡坊的經營者舒家所擁有,供在家裏當寶一樣,當時要不是她做了一年舒家千金的刺繡教習,還休想看到那幅堪稱達到刺繡技藝巔峰的傑作呢。

其他幾位見過《雙鳳蝶戲》的情況大致相仿,都隻在舒家開過一次眼界。

難道所有的“盧繡”都被朝廷收羅了去?確信自己並未聽到它處仍有藏珍的諸繡娘又驚又羨的目光齊齊投向辛夫人。

不是同樣沉迷於刺繡的人,絕不會明白她們是如何盼著能夠見到盧眉娘的作品。

現在她們對之辛夫人,就像一位書法狂聽到身邊那個人家裏居然藏著二王或是顏柳的真跡墨寶時的心理。

辛夫人受不了地道:“不要這樣看著我。據我所知,宮裏原本有五件‘盧繡’,皇太後生前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後來皇上將三件做了陪葬,現在隻有兩件,被皇後收著了。”

皇宮也隻有兩件?

眾人驚羨的目光略略淡了一些時,卿容容道:“卿府好像有過兩條帕子呢。你們盯著我幹嘛?”

她是不是說錯話了?卿容容怕怕地看著眾人狂熱的目光,突然替老爺少爺擔起心來。

這麼一大群女人湧到卿家去,老爺少爺不煩死才怪。

而她,就算有命出宮,八成也會被少爺扁得扁扁的。

“是什麼圖樣的?”

“當真是‘盧繡’的嗎?”

“卿 兒小姐的陪嫁裏可有帶來?”

“……”

她們很吵。

卿容容幹笑一聲,澄清道:“小姐的陪嫁物裏沒有‘盧繡’。十幾年前,小姐的母親去世時,老爺把那幾條夫人最喜愛的繡帕都燒給她了。”

暴殄天物!

扼腕聲與惋惜聲同時充斥寬闊的空間,卿容容再次替老爺擔起心來。

卿老爺會被人罵死。

見眾人似有越罵越凶之勢,卿容容吞了口口水,道:“辛夫人,剛才討論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嘛?”

加入繡娘群責怪卿老爺的辛夫人正罵得欲罷不能,聞言恍然道:“哦,我差點忘了。問你們見過幾幅‘盧繡’,是讓你們明白‘盧繡’的稀少。”

繡娘中仍由展鈞容充當發言人,道:“是呀,加上去陪死人的,一共也才八件而已。呀,難道另外的也都埋到棺材裏去了?”

這是什麼話?辛夫人挫敗地一甩手中的繡帕,道:“錯了。之所以傳世的‘盧繡’如此之罕,是因為——”她賣關子地拖長了音,瞄見眾人拉長耳朵的專注,充滿成就感的一字字慢慢道:“盧院主刺繡的速度實在是非、常、慢!”

展鈞容與卿容容對視一眼,暗忖為何她一眼的笑意,同時好奇地追問道:“有多慢?”

有多慢?

辛夫人想起當年那清麗少女不緊不急的一針一線,放柔了眼神道:“一條給先皇太後賀誕的絹帕她繡了整整三個月,你說是快還是慢?”

展鈞容為心中偶像辯解道:“也許她像蘇蕙的回文錦一樣,繡了八百多字,那也不太慢了。”

其它繡娘亦紛紛點頭讚同。她們之中,有些人甚至長盧眉娘幾十歲,但那慧星般崛起又消失的女子早已成了一闕傳奇,刺繡界無人可及的神話人物。

卿容容自然明白盧眉娘的速度,代辛夫人回話道:“我想那條帕子的圖案,一定不會複雜過辛夫人手上這一條的,夫人您說是嗎?”

展鈞容難以置信地看著辛夫人肯定的點頭,攤開繡了幾朵牡丹,兩隻彩蝶的繡帕,啞然失聲。

這種帕子,她最慢最慢,也隻要三天。

她明白了為何先前辛夫人會以擔心的口吻提到盧眉娘的繡工。

卿容容失笑道:“夫人多慮了。容容既敢提出此事,自然有把握在期限內完成一衣。夫人若實在沒有信心,不如給我材料之後便當沒我這個人般地繼續趕工吧。”

辛夫人暗想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時,展鈞容一把推開麵前的繡架,道:“夫人最好也當鈞容是不存在的,讓我拿著布隨便找個地方窩上四個月,也許會繡出比這好許多的東西,整日繡這不知哪位仁兄畫的雲霧台閣,我早氣悶哩。”

辛夫人還來不及回話,顧二娘抄起剪子“哢喳”一聲剪開自己努力了半個多月的成果,放鬆地笑道:“這般富麗堂皇,著色鮮豔的鳳凰實非老身所長,夫人不若讓老身與展姑娘兩人合繡,或可如期完成一件地令公主喜愛的衫裙。”

不過肯定不適合做嫁衣。

顧二娘與展鈞容相視而笑,明智地不將這句話說出口。她二人用色皆喜素雅,所長並非製衣,而是畫繡。故有“運針如運筆”之語。自奉詔入宮,繡了幾個月色澤鮮豔的富貴祥瑞,別扭之極,趁著卿容容說出她們心聲的機會,幹脆也一吐為快,推開燙手苦差。

辛夫人被弄得措手不及,眼見顧二娘一剪子下去,毀了半月成果,自暴自棄道:“隨你們愛怎樣便怎樣吧。隻是要記住到期未交出可令公主千歲滿意的嫁衣便須交出自己的老命了。”

被挑起興頭的眾人嚷嚷著尋出合適的“合夥人”或決心獨幹,無人理她。罪魁禍首的卿容容聽到“公主”這個稱呼,杏瞳掠起亮芒,道:“容容還有一事請夫人應允。”

開始有點明白她不太接受拒絕的回答的辛夫人不感興趣地道:“又有什麼事呢?但願不會太難為我這把老骨頭吧。”

卿容容暗想怕要讓夫人你失望哩,輕鬆的道:“夫人放心吧,我隻是想見見熙公主的玉容罷了。”

說得輕巧。

被折磨了一年多已經很清楚公主大駕有多麼地難纏的辛夫人花容失色地啐道:“你當公主是那麼好見的嗎?又不是閑著沒事就等著讓你看的。”

然則公主大人除了讓人瞻仰外又有什麼功效呢?

卿容容將問號畫在瞳中,唇畔牽起飽含興味的淺笑,梨渦乍轉:“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不親眼看看公主千歲的模樣,又怎能知道衣衫到底襯不襯她呢?”

辛夫人輕嗔道:“偏你這麼多花樣,公主的身量尺寸早在這哩,見她做什麼?;”

因為不見過公主的話,她會把嫁衣做得更適合卿 兒穿。卿容容在心裏答話,說出口的則是冠冕堂皇的另一篇說辭:“所謂衣須度身而做,不是做得合體就可以的了。除了明白公主的身材外,對其氣質,脾性及喜好的了解,怕會更重要一些吧。否則夫人便不會像今天般憂心了。”

辛夫人心道你這丫頭這麼伶牙利齒,不管怎麼說都會是你有理,妥協道:“好吧,我會替你請示公主的了,不過見不見你還是公主說了才算數呢。”

多一點點的不能肯定,她的小命便多上許多點的危險。

卿容容當機立斷,遞出自己心愛的絹帕,道:“也許公主見了這條帕子,會肯見我。”

她為卿 兒裁衣,自己身上衣飾反少雕琢,一匹素羅作裙衫,懶得去繡什麼,所以身邊現成的繡品不過寥寥幾件。這條帕子,是小姐出閣時自洛陽到金陵的船上繡的。當時她相思正烈,柔腸百轉,滿腔深情又不能向小姐傾訴,全都繡在了絲羅上。

若不是權衡之下小命要重要得多,她才舍不得把帕子給人。

辛夫人漫不經心地從她手中抽出薄如蟬翼的絲羅,一看之下,“啊”的一聲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著它瞧。

絲帕本身,是一方質地輕薄的素羅,染成了深藍色,襯得一輪圓月更為觸目。月下,漫天飛舞著淡若無物的柳絮,一隻孤雁振翅疾飛,一叢蘆草被月光映出淺淺的銀白,整個畫麵於飄渺虛無中透出無比的和諧動人。

最令人震撼的,是它不過尺幅見方,卻令看著的人覺得整個心神都被吸了進去,置身於清冷的月下,遼闊無際的草原中,看滿天飛絮,耳畔甚至仿佛聽得見失了伴的雁兒一聲聲的悲嗚,及離群的徨失措。

更可以深刻地體會到當日那刺繡的少女,下針時那淺淺的幽怨,淡淡的溫柔,濃濃的思念,還有刻骨的深情……

明月千裏寄相思。

在這樣炎熱的暑天中,對著這月圓影單的絕美,殿中似乎掠過陣陣涼意,就如絲帕上蕭瑟的秋夜,令人心醉的淒美溫柔中又矛盾地夾雜了幾分肅殺氣,明白地告訴每一個看到它的人,繡者的無奈與心碎。

辛夫人不敢置信地望著絲帕,熱淚盈眶。

這一刻,她拋開宮闈,忘卻占據她心思一年多的嫁衣裳,心神飄至二十幾年前,當她還是個稚嫩的小丫頭,偷偷地想著父母會為她安排一個怎樣的夫婿,偷偷地盼著能快點見到那個將決定她下半生的男子……

入宮二十多年,她耗盡紅顏青春,漸漸無情無欲,機械地完成自己的職責,忘卻曾經擁有過的那份美好心情。

也曾經有過夢想嗬!

紅顏彈指老嗬,她的這一世…………她的這一世……

麻痹多年的心猛然複蘇,卻在有了知覺的同一刻痛得她無法出聲。

就像善畫者為一幅名畫神魂顛倒一樣,殿中幾十位刺繡名家看著這方絲帕,說不出話來,神為之奪。

良久,被感動得不能自己的展鈞容長歎一聲,美目中射出崇慕的目光,由衷地道:“容容姑娘的繡技,已經是出神入化了。比起盧院主也毫不遜色呢。”甚至,因為卿容容投入了更多的感情在這幅圖上,比起盧眉娘《雙鳳蝶戲》的平和靜溢,更富有感染力。

浸淫刺繡一藝將近一個甲子的顧二娘失了魂般地喃喃低語:“這樣的刺繡……老身還以為盧院主之後再無人能夠做到了呢。”

她窮其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嗬!

辛夫人驚覺,舉袖拭去滿臉的淚珠,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一臉平靜無波的卿容容,心中想到的,不是能否如期交貨,而是不擇手段也要將這條絲帕占為己有或是要卿容容為她另繡一條。

卿容容若是早一刻拿出這方絲帕來,根本用不著浪費一滴口水就可令她答應任何要求,包括想見皇上皇後。

就像現在,就算她要說針是用麵粉捏成的或要用守喪的麻布縫製公主的嫁衣,她也會二話不說,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