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試穿,她已為之心折。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毀了這件嫁衣。
“她的”嫁衣。
公主失措的眼看向卿容容,這曾與她形影不離地相伴了三日的少女睜著明澈的眼,緩緩道:“三月前,也就是公主殿下再一次駁回‘文繡院’的成衣後,皇上震怒,下旨通令‘尚功局’,若於期內未能使公主滿意,所有繡娘,一律處死。”
熙張口反駁:“皇兄隻是說說罷了,他又不是昏君,豈會如此輕賤人命?”
她與皇兄的意氣之爭,怎會連累許多人?
草菅人命嗬,她閉門冷宮,都不止見過一樁了,何況皇帝話已出口?
卿容容苦笑,正不知如何措詞時皇後輕輕道:“君無戲言,就算皇上沒這個意思,被你迫得下不了台,再多人也隻能殺了。”
熙咬住下唇,霧水漸漸蒙上杏眸:“威遠侯什麼樣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我嫁?”
天之嬌女,天之嬌女,也一樣不能由著她呢。
卿容容扯過繡衣,示意宮女為熙除去外袍,再為她套上這襲嫁衫,纖指點上七彩翎毛,低聲吟唱:“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皇後輕輕蹙眉,正欲出聲斥責,卻在她重複“遨遊四海,遨遊四海求其凰”時閉上唇,熙公主則似有所悟地笑開,細看鏡中顧盼生姿的人兒,揚起光彩重現的小臉,大聲道:“就這件袍子了!皇嫂,煩您知會皇兄一聲,嫁衣選好了。”
從來皇帝稱真龍天子,九五之尊,皇宮真正且唯一的主人,金口玉言,端的是尊貴無比。
元豐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詔入宮,為公主製衣。
元豐三年十二月,熙公主選定嫁衣。皇上龍顏大悅,更在看過繡衣後讚不絕口,賜卿容容“繡尊”之名。
以後的諸家《繡譜》中,論及此事,皆驚歎其母女二人在刺繡上表現出的驚人才藝,卿容容亦因皇帝這一敕封在繡界奠定了絕不遜色其母的宗師地位。
但此刻,對於成為皇家禦用繡師而不能如其他繡娘一般出宮去的卿容容,這一尊稱卻是令她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向熙公主交差後她原以為可以關門蒙頭睡個三天三夜然後便可拿包袱款款回去見小姐,不想萬歲爺金口一開,她不但要繼續呆在宮裏做刺繡機器,且同皇宮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每天都湧過來請她“得閑”時為她們繡個帕子呀荷包呀的,駭得她隻差沒挖個洞鑽進去。
好想學娘那樣,一條帕子繡它個一年半載的,那便誰也煩不到她了。
卿容容心煩意亂地拋開針,眼角餘光瞄到因她放話若有人打擾便屁也繡不出來而躲在遠處竊竊私語兼對她指指點點的幢幢鬼影,不爽至極。
煩死了。
不能出宮已經夠她氣了,這宮裏頭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頭銜都比她大,誰都得罪不起,累得她欠下的“花月債”不眠不休繡上兩世都還不了,惱得起來,幹脆齊齊開罪,借著要為熙公主製陪嫁物件之名,行偷懶之實,提著繡籃逛遍禦花園,硬是什麼都沒繡出來。
人人都知道她以四個月時間繡出比常人費一年工夫的精心繡作美麗一百倍的繡品,全伸長了脖子等她完成手頭的事後可以輪到自己。
也因此,不管她走到哪,背後總有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跟著,擾得她心浮氣躁,靜不下心。
皇帝老子的一絲微笑,一下點頭,使她頓時成為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沒有人不想得到一件卿容容的繡品以增身價,彰顯身份。
就連她的避難所今時亦人滿為患:不信邪的宮女太監,嬪妃們的侍婢,及一些對得到皇寵已經不抱希望,想學點東西打發時間的美人們,每天日出來日落不歸,吵得冷宮前所未有的熱鬧。
卿容容早知道自己不是當夫子的料,好為人師的思想八百年前就見光死了。麵對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求學者,姑娘她隻得一句“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作為奉送。為了不被亂棒打死,她隻好日日早起,顧不得貪眠。
她想睡覺。
毫無遮攔地打了個嗬欠,她趴上涼亭中的石桌,決定不管多少人在看她也要睡一覺。
困死了。
近日,被這些人逼得她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趕製嫁衣,兩隻黑眼圈掛在臉上久到她自己都當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再不補補眠,她遲早會找副棺材自己躺進去一睡不起。
昏沉沉的意識蟄伏至深層,一心欲尋個好夢。
這皇宮,遠看花團錦簇,說不盡富貴旖旎,可身處局中,才知道刀光劍影,處處殺機。
進宮將近半年光陰,她步步小心,謹言慎行,唯恐有半點行差踏錯,便要一命嗚呼。
她於昏睡中歎出一口氣,新月眉緊緊蹙起,不僅為睡姿的不適,更多是日積月累的疲累。困在這金雕玉砌的囚籠,又不再似製嫁衣時有個確切的出宮日期,心在惶惶中不見一絲日照,幾乎窒息。
這樣下去,不等小姐想出法兒救她出去,她先要因為患了瘋病被遣送出宮了。
模糊中她不由如此想,耳旁不知何時開始有一種嘈雜聲愈來愈響,她不甘心地閉緊秀目,不肯清醒。
“卿尊師——卿尊師——”
卿容容下意識地抿緊櫻唇,更不願睜開眼來。宮中人以“容容姑娘”呼之,套近乎的則喚她“容容”,會以這代表了繡界最為尊崇的稱號叫她的隻有同道中人。而展鈞容許道寧等繡娘則已獲準離宮月餘,眼下在宮中,會這麼稱呼她的隻剩下文繡院人。
嘖,每回聽見這個“大號”她便毛骨悚然,渾身不自在,何況季院主那雙眼中分明源源不絕地放出毒箭,恨不得射她個千瘡百孔。
“卿容容——”
冷淡有禮的聲音注入怒意,提尖了好幾度,來人失去耐性,顧不得失禮,叫出她的全名。
我真的很楞呢。
卿容容苦哈哈地以手支頷,撐起受到桌麵十足吸引的小腦袋,撩起猶在掙紮的眼皮子,唇角扯出牽強的笑意應付道:“季院主。”
看她不順眼很久了的季紹佩氣白了臉,拍桌怒道:“卿容容你欺人太甚了,別以為得到皇上的賜賞便可目中無人。”
連覺都不讓她睡,究竟是誰欺誰呢?
此次文繡院送了幾十件嫁衣均被熙公主駁回,而卿容容僅四個月便縫製出讓那嬌蠻公主心悅誠服的嫁衣,季紹佩顏麵盡失,遷怒於她也屬常理。
被她拍桌震醒了大半的卿容容心知肚明,努力伸了個懶腰,坐直了身子給足她麵子的道:“院主多疑了,奴家怎敢小覷院主呢?隻是一時還未醒過來罷。不知季院主有何吩咐?”
季紹佩拉過身後站著的少女,臉上擺出比她更勉強的笑容道:“小徒十分仰慕卿尊師的繡藝,我今日特地帶她來請卿尊師指教一二。”
說是“指教”,其實該是來踢館的吧?
一直覺得“尊師”更適合稱喚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卿容容暗暗撫上浮滿雞皮疙瘩的手臂,掩口打了個嗬欠,懶懶地道:“院主說笑了。院主的高徒哪輪到我卿容容來教呢?隻怕反誤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