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時候,卿容容俯首咬斷金絲線,輕唾出碎絨,困頓的杏眼漾起燦爛的喜意。
完工嘍!
距離最後期限,僅餘兩個時辰。
玉手輕揉上僵硬後頸,她嗬氣成霜,吐出四個月來緊繃的情緒。
剛開工時不知公主大人是看她太過順眼還是有意與她為難,三天兩頭便傳她去閑話家常。可憐她推又推不得,隻能浪費寶貴的時間與她閑扯淡。
大抵那條絲帕令眾人信心十足,見她三不五時便到公主宮請安問好,人人都當她仍有餘裕,可以有閑暇四處瞎逛。她卻是有苦自知,白天被她耽誤的工夫隻好晚上補齊,沒幾日便精神不濟。迫得她隻好求助於辛夫人,提出搬到冷宮去住。
冷宮在宮中被視為不祥之地,人人避而遠之,生怕沾上晦氣。她這原本就隻將皇宮做暫住地的外來者卻沒那許多忌諱,樂得無人打攪。同時,她修書致熙公主,直言要閉門趕工,無暇陪伴公主,請她另找樂子。
隨侍熙公主的三天時間,早把那金枝玉葉的小姑娘的脾氣摸透,自然知道如何措辭可令她不再幹擾她刺繡,反而好勝地想試試自己是否可對已顯示出驚人才藝的卿容容的精心傑作搖頭說“不”。
素手撫平四個月的心血,她眼中笑意更濃。
熙公主絕沒有說“不”的機會。
她的信心絕不止來自於對自己繡技盲目的自負,更大的原因是這一襲霓裳絕對是普天下閨閣女子夢寐以求的嫁衣裳。
收到小姐輾轉傳來的消息,即使隻有四個字,卻令她在頃刻間,縱使身處人間地獄也自覺是極樂天堂。
——莫離無恙。
嗬,她日日懸心,念念掛懷的牽掛啊,終於在500多個晝夜之後得到令她安心的答案。
不需要更多的訊息,她紛擾不安的芳心緩緩沉靜,滿滿的隻是歡喜。
別無他想。
以如此純粹的喜悅表達在一件裁做嫁衣的絲羅上,得出的效果不言而喻。
吹熄將要燒盡的宮燈,她利索地翻出一塊紅錦,將努力了四個月的成果包裹得密不透風,這才鬆了口氣地露出笑容。
一、二、三——
“容容大小姐,你到底繡完了沒有?你再不出關,咱們全都得死翹翹啊……”
不用懷疑,在門外拉直了喉嚨嚷嚷的正是辛瑗辛尚功。
卿容容笑意轉濃,大發慈悲地拉開房門與睽別了四個月的辛夫人打個照麵:“夫人的精神不錯呀,一大早就到我這來練嗓子。”
給她三言兩語唬得幾個月都不敢來打擾她的辛夫人一眼瞥見收拾好的包裹,雙目放光道:“完工了?”
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
卿容容抿嘴淺笑:“我這條小命可寶貴得緊,怎舍得隨隨便便就斷送了?”
辛夫人看她輕鬆寫意的俏模樣,跟著鬆了口氣,探頭道:“先讓我看看。”
卿容容伸手按住包裹,眼波微閃,輕輕道:“夫人還是不看的好。”
辛夫人詫然回望,看入這少女目中柔柔波光,遲疑著揚起眉,想起卿容容那一條震人心魂的絲巾。
那之後的半個月,她午夜夢回,每每發覺自己淚濕枕畔,傷心腸斷。
這一襲嫁衣裳,對注定了終生不能適人的她,又將意味著什麼?
她收回手,長長歎出積在胸腑的鬱悶,道:“皇後娘娘有旨,要你帶著這嫁衣去見她和公主。”
宮中女子三千,得見君王者不過十之一二,而此中,過九成為侍女雜役,得皇恩者寥寥無幾。
不細計雨露恩情,夫妻情義,皇後確是宮中女子中之至尊至貴者。
縱使君王夫偏寵,這裙釵林立,粉黛三千,再豁達的女子也不會有多少歡顏吧?
——這是小姐在對她提及宮中事時的感歎。
原以為隻會在傳奇中聽到的女子,此刻卻近在咫尺。
眼前的國母娘娘,出乎她意料的年輕,與熙公主並肩而坐,就似兩朵姊妹花,輪廓優美的鵝蛋臉卻比熙公主多了一股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
對皇後雖然好奇,將“保命”作為第一要事的卿容容卻無膽做更進一步的觀察,她本分地叩首跪拜後,捧上眾人寄予厚望的包裹。
由一旁的宮女呈上後,皇後壓住熙蠢蠢欲動的小手,先打量著卿容容,沉吟道:“聽公主說,你堅持要她在哀家麵前試穿這件衣衫?”
卿容容低頭道:“是。奴婢還有一個請求,懇請娘娘恩準。”
熙公主緊張地瞪大杏眼,擔心她又要有什麼詭計時,皇後泛起微笑,漫不經心道:“說來聽聽。”
熙公主,本姑娘小命要緊,顧不得你愛嫁不嫁了。
卿容容吞吞唾沫,壯足膽子道:“奴婢鬥膽,請皇後娘娘應允一事。即若公主殿下不喜歡這件嫁衣,就請當著娘娘的麵,親手毀了它。”
末一句,她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戰,她破釜沉舟,務求將熙公主逼至無路可退。
皇後鳳眼亮了起來,讚道:“這下連哀家都想知道你的信心是哪來的呢。皇妹,試試看喜不喜歡吧。”
熙公主與這皇嫂的感情顯是極好,聞言後努努小嘴,現出放下公主架子之後的女兒嬌態,不服氣地從皇後手中接過以奇特的手法結起的包裹。
眼見她揪著柳葉眉將包裹上的結扯成更牢靠的死結,卿容容遮不住目中的笑意,以無比恭敬的語氣道:“還是讓奴婢代勞吧。”
熙賭氣地瞪住一團糟的布包,氣道:“就不要你。來人,拿把剪刀來。”
皇後拉開她猶作困獸之鬥的小手,饒有興味地瞄一眼垂眼斂眉的卿容容,勸道,“用剪子剪壞了裏麵的衣服怎麼辦哩,還是讓她來吧。”
卿容容屈膝應是,手腕詭異地繞過布結,三下五除二,解開包裹,輕輕一抖,賣了半天的關子正式亮相。
迥異於做包裹的錦緞的厚實富麗,層層疊疊的輕容紗羅失去束縛,如鮮花綻放般湧出一室的綺豔,從卿容容有意舒展開的藕臂迤邐至地,讓旁人在毫無準備下被鋪天蓋地的眩麗淹沒,臣服於這漫天卷來的喜悅之中。
熙公主立起身來,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它奔來。
她不知道喜氣洋洋的紅色竟也能如此的透明澄澈,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就像一個深閨的淑女,乍聞父母為她訂下的檀郎正是日前踏青時芳心私許的意中人,於矜持中透出無限的歡欣。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這樣沒有一點保留的濃情蜜意嗬!
可以勾動世間每一顆待嫁女兒心。
包括她。
熙攬住這一襲霓裳,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輕薄密滑的絲布上,繡的是一隻雌凰,多彩的尾翼展出毫不收斂的璀璨耀眼,剔透的眸子流光溢彩,以玄黑絲線點出晶瑩的渴慕,攝住的,不僅是雄鳳,甚至會是任何異性的魂魄。
她從未想象過刺繡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