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封綿裏藏針的哀哀上書,其實重點隻在最後一句話上。
隻待他一點頭,絕代嬌娥垂手可得。
他卻知道自己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去得到卿 兒。
那隻會令卿 兒看不起他。
他堂堂一國之君,豈會強人所難,迫個不情願的女子與他歡好?
放下信,他抬眼看向似已坐上癮,一點起來的意思也沒有的卿容容,輕喟:“昨夜也是這個時候,有人夜闖宣華殿,來跟朕談判。”
卿容容微微牽動,美目亮起令人目眩的光芒,怕嚇著他似的軟語細聲:“他是誰?”
皇帝重戴上高深莫測的麵具,隱在陰影中的臉隻看得見冷然的雙眸,目光不經意地轉向屋頂。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直言要以國境內幾座銅銀礦山詳圖換取卿容容的自由,甚而暗示他如若不允,他便直接潛入“容秀宮”救走卿容容,教他什麼也得不到。
他接下先皇的爛攤子至今已有九年,雖竭力振作,民生漸有起色,然而國庫空虛卻是不爭的事實,若可得到那幾座官方並未查得的礦山的詳細情況,對國力大有補益。
江山美人,他幾乎未多遲疑便選了前者。
卿容容對他而言,隻是一時興起下解悶的可人兒而已。
何況先有了卿 兒這真正令他動心的玉人的親筆求情書。
雖然如此,他仍是有些不舍放手,向來人提出條件:若卿容容甘心從他,則來人不但要交出礦山詳圖,且不再提救卿容容之事。
來人一口應允。接下來,卿容容的大膽表現亦不負來人對她的信任。
想起這穎慧少女軟硬兼施,左一個“昏君”右一個“明君”,又貶又褒地將他迫至不能用馮卿兩家安危威脅的田地,他微微莞爾。
婢似主人形,卿容容的聰穎出眾,令他越來越渴望知道卿 兒究竟是怎樣一個蘭心慧質的絕色紅妝。
避而不答卿容容的疑問,收起卿 兒的墨寶,他朝殿門走去,經過她身邊時,隨口道:“今晚你就睡這吧,明日朕會交代皇後,讓你出宮。”
卿容容拋下問題,大喜道:“多謝皇上。”
殿門開啟,再關上,聽不清外頭又說了什麼,腳步聲遠去,寬闊的殿堂內空曠得隻剩下鬆懈了下來的卿容容那遏製不住的急喘。
嚇……嚇死她了。
她維持不住端正的坐姿,見四下無人,幹脆仰躺在地板上,閉上幹澀的眼,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她才發現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般的冰冷。
來的人是天叔吧。
她將手貼在胸前,掌心沁入融融暖意,回憶起教她日思夜想的男子那雙溫暖的黑眸。
或許有人不明白她何以對一個相識不足月餘,又未曾山盟海誓的男人如此信心十足,既不擔心他移情別戀,又一往情深的什麼男人都看不入眼,一條心地等著他。
她卻清楚地知道原因所在。
隻為莫離那雙眼,就如同十年前她見到的另一雙眼睛。
初見小姐,便因那雙眼中真切得不含一絲雜質的關心放下所有戒心。
想起那小子,卿容容不由淺淺含笑。
她要等多久,才能再見到他?
想到她將以皇帝的棄妃被逐出宮去,嘴角的笑逐漸加深,一抹燦色躍上眉宇,舒展開年來的愁緒。身犯宮法,為皇宮所不容,蒙皇上見棄,諒也沒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有膽將她納為私寵。
她隻希望可以心無旁鶩,無驚無擾地等著莫離。
經過這一場風波,該不再是奢求了吧?
一扇窗悄悄打開,冷空氣灌進封閉的空間,她驚覺,翻起身來,緊張的神經看見視線內的修長身影後舒緩,不肯定地開口試喚:“天叔?”
來的正是邵天賢。
憐惜地看著她,邵天賢摸摸她的頭,朝她露出安撫的笑容:“容容嚇壞了吧?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卿容容紅了眼眶,堅持著不讓淚墜下,輕輕問道:“莫離好嗎?”
他在哪?為什麼不能來見我?他仍有危險嗎?發生了什麼事了?天叔怎會知道我出事了來救我?莫離知道嗎?……
無數的問題哽住香喉,見到邵天賢點頭後,她卻問起另一件更教她掛心地事:“天叔見過小姐了?小姐知道莫離的事了?”
邵天賢明白她指的什麼,稍稍遲疑後再點頭,卿容容欲言又止,暗暗鎖眉。
小姐會難過自責的。
邵天賢怕她責怪說了不該說的話般轉回話題,替風莫離解釋道:“風小子很好,隻是還有一些麻煩沒解決,怕給你帶來危險,不敢來見你,所以叫我先來看看你,讓你放心。”
不見到毫發未損的風莫離,她如何安心?卿容容擔心地問道:“什麼麻煩?”
邵天賢想了想,如實道:“風小子做了一個門派的門主,手下仍有人不服他,常常派人暗殺。莫離怕給他們知道了容容,會把你捉起來或傷了你之類的。”
卿容容花容失色:“天叔還說他很好,給人暗殺怎會好?
邵天賢連忙替風莫離大吹法螺道:“風小子自保是絕對沒問題的,那些人傷不了他。他隻怕有時會有疏忽,顧不到容容,那便糟了,所以還是別讓人知道容容的存在好。”
那天叔又能來看她?
卿容容不解,旋即想到他們定有辦法讓天叔躲開追蹤,而莫離因是重要目標反無法脫身,想想天叔有閑來探她,莫離應是無恙,略略寬心,擰起新月眉,狐疑地問道:“天叔肯定莫離不會有危險了?”
邵天賢舉手保證道:“容容你連我都信不過了嗎?”
卿容容牽牽嘴角,給他三分麵子道:“既然如此,天叔替我轉告莫離,我不想守望門寡,若他還想跑去送死,先知會我一聲,千萬別耽誤我另覓良人的功夫。”
邵天賢失聲道:“什麼?”
卿容容“噗哧”笑道:“說笑也不可以嗎?天叔嚷得這麼大聲,是想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卿容容偷漢子嗎?”
邵天賢啞口無言時,這恢複了快樂心境的少女放柔了聲音,要求道:“天叔多給我講些莫離的事好嗎?”
時光在風莫離世間僅餘的兩名親人的敘說與傾聽中逝走,天色大白時,巡過此處的禦林軍仍聽到這昨夜皇上下旨不得擅入的宣華殿中不時傳來男子深沉渾厚的嗓音與女子脆若銀鈴的笑聲。
元豐四年元月二十三日,還未在“充容”位上坐熱的卿容容因細事被皇後逐出宮闈。由於並未按慣例將她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令得宮內議論紛紛,暗猜是否皇上對卿容容恩寵過重,令得一向賢德的皇後都妒心大發,非將她除之而後快,不把她送進冷宮則是怕皇上舍不得又把她放出來重新敕封,卻不解為何皇後不殺了卿容容,以絕後患。
而當第二天整理宣化殿的宮人傳出未在榻上或其它地方發現落紅時,人們又轉而猜疑起會否是皇上授意皇後貶卿容容出宮,於是疑點變成了為何皇上不殺卿容容,隻是發放回籍這樣寬容。
宮中女子以己度人,沒幾個相信卿容容接到懿旨後極力收斂仍掩不去的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她們倒過來看,將她強擠出的愁眉當真,而她的竊喜則當作強顏歡笑。
在無人敢向兩位決策者問話的情況下,她們樂此不疲地在皇帝與皇後之間做著選擇題,推敲著她們相信的“真相。”
隻有那夜巡宮的衛兵們,在得知皇上三更天便離開宣華殿後,暗暗納悶著五更天時裏麵傳出的笑語。
同樣亦無人有膽向皇帝求證。
隻能深藏在心,連在無人處就此事發表兩句議論也不敢,將那夜聽到的男聲當作一種禁忌,至死都無人敢泄露半句。
這件事,就此成為深宮數不清的懸案中的一宗,在一段時間內為人所津津樂道,再漸漸淡忘。
末
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春去春又歸時,出宮後又苦等了兩個年頭的卿容容正式宣布耐性告罄。
莫離的手腳也太不利落了,三年都解決不了門戶問題,他那勞什子“邪異門”門主怎還有臉當下去?
對成為王寶釧第二一丁點興趣也沒有的卿容容決定自己已守夠寒窯,在邵天賢某次來探望她時,通過他向風莫離發出最後通碟。
是以當一身仆仆風塵的風莫離出現在馮府內這座卿家人獨居的院落時,她毫不驚訝。
隻是靜靜地放下剛泡好的茶,退開一步,拉長彼此的距離,讓在對方身上停駐的目光逐漸消去分別了三年多的隔鬲——或者,讓彼此更加疏遠。
三長載嗬,她變了多少?他變了多少?
風莫離貪婪地緊盯住深深眷戀的容顏,像要把一千多個日夜的相思一次償夠,卻總是看不足。
褪去少女的稚氣青澀,站在他對麵的卿容容宛然一個沉穩秀雅的溫柔女子,頰邊梨渦深深,寂然的眼神卻透露出她的不快樂,藏在熱茶騰起的霧氣後望著他的秋水,不見驚喜,隻有茫然。
她(他)變了嗎?
卿容容遲疑地佇立,深深凝視魂牽夢繞的容顏,卻開不了口。
還是當初的那個人嗎?
想了這麼久,等了這麼久,可是過了這麼久,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否還是當年讓她傾心戀慕的風莫離?
被她猶豫的表情嚇了一跳,風莫離衝上前一把摟住她,提心吊膽地恐嚇道:“不要告訴我你不認得我了或你已經決定移情別戀了,不然我就去跳河上吊切腹撞牆。”
他的死法還真多。
溫暖的氣息在第一時間圍繞周身,卿容容在久違的寬厚胸膛中找到熟悉的位置,聞言不由失笑,不顧一切地抬起臉,獻上香唇,讓這大喜過望的小子得遂心願,結結實實地親個飽。
風小子有否偷吃?
戀戀不舍地分開後,卿容容瞄著似饜足的貓兒般一臉意猶未盡的風莫離,懷疑地道:“為何你的技巧高明了這麼多?”
該不會跑去打野食了吧?
風莫離喊冤道:“你這麼凶,我怎敢亂來?”
說得好聽。
卿容容撇開櫻唇,流轉的眼波充滿了不信任,風小子三兩下便把她吻得七葷八素,麻酥酥的不知今夕是何夕,魂兒飄上九重天。若不是三年來訓練有素,怎會有這等深厚的功力?
風莫離為之氣結:“你亂想什麼了?還有,請問容姑娘是哪來的標準來評價鄙人的吻功技巧?”
將軍!
卿容容當自己忽然失聰了,問道:“你幾時來的?”
這狡猾的小丫頭。
風莫離識相地不去拆穿她明顯轉移話題的做法,摸摸鼻子,招道:“昨天,哎喲——”
吃痛的抽氣聲來自卿容容玉手毫不留情的狠掐,卿容容瞪大冒火的秀目嗔:“你竟還敢七拖八拖的才來見我。”
雖然他來得比她預期的已早了許多。
風莫離委屈地道:“怎麼能怪我,你的最後通牒選了那麼生僻的典故,我怎麼找得到它的出處?”
巴掌大的一張紙翻來覆去都找不出除了“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這十個字外的一橫半撇的,再加上天叔捎的一句話,他看得懂就有鬼。而沒弄清容容的用意,給他吃豹子膽他都不敢先貿貿然跑來送死。
卿容容白他:“你不會來問我。”
他不敢。風莫離扁嘴,就為了她那句不知哪個老鼠洞才找得到的詞,整個京城分舵的弟子翻遍所有書籍,最後還是從不知道哪個老鼠洞裏挖出來的某本破書中找到那個姓魏名玩的女人寫的這首《菩薩蠻》,明白了容容大小姐“要是風小子再不滾來見我,我就按這闕詞上半首寫的那麼做”是什麼意思。
整首詞寫什麼不重要,要命的是上半闕的末句“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換成卿容容的話便是:“你再不回來,姑奶奶便紅杏出牆給你看。”嚇得他丟下上百名仍埋在書堆裏的門人,十萬火急將自己速遞到她麵前。
卿容容低罵道:“真是個沒膽的小鬼。”臉上卻露出甜甜的笑容,頭抵著他的胸膛,輕輕喚道:“莫離,莫離。”
風莫離骨頭都輕了似的應道:“嗯?”
她問出積在心頭多日的疑問:“你是怎麼讓那個什麼門的人都肯乖乖聽話,讓你坐上門主寶座的?”
風莫離溫香滿懷,長腿一勾,將椅子送到屁股底下,抱著容容坐下,先反問道:“天叔告訴了你多少?”
容容想了想,以最簡單的詞句道:“天叔說不曉得你耍了什麼詭計,哄得一群呆瓜服服貼貼的把你當什麼像樣的人物,拱上大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