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的召見,是在受封後的第三天,即卿容容搬到容秀宮的第二個夜晚。
香湯沐浴,巧飾豔妝,卿容容被送到皇帝指定的宣華殿。
縱使在黑暗,她仍可感覺到當她經過一間間房間時,自窗簾布帷中射出的一支支飽含嫉恨的毒箭。
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一個時辰前,她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說斷三寸舌兼低聲下氣,才讓前來服侍她的幾位公公看在銀子的份上不再堅持“親手”為她洗澡。
然而,對於她即將麵對的九五之尊,天地間掌握了最大權力的男人,她憑什麼可以讓他打消他對她的欲念?
當卿容容聽到身後的殿門被最後一個退出的太監關上時,她知道她將要應付的是這一生中最艱難的一場戰爭。
她也再不是初初覲見皇帝時那個天真的小丫頭了。
雙手籠於綺羅袖內,她徐徐拜倒,端容恭聲:“卿容容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有人可以活這麼久的嗎?
有耳的人都可聽出她這句話的毛病來。
坐在寬寬的桌子後的男人抬起臉,龍目中射出銳利的光芒,向她逼視。
幾時有人敢在他麵前以名自稱了?
卿容容要麼稱“奴婢”,要麼稱“臣妾”,除此之外皆是逾矩,也在第一時間告訴她這少女的心意。
她,明明白白地向他宣示,卿容容不甘為他所有。
故而不肯使用那兩種“妾身屬君”的稱呼。
好大膽!
一把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堂中響起,一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人的心頭:“卿充容免禮平身。”
卿容容一頓,輕輕抬起頭,挺直纖腰,柳眉因這句不動聲色地提醒了她的新身份的話而皺起,目光自然而然向上望。
她終於看到一國之君長得什麼模樣。
在她對他的長相已失去所有好奇的時候。
他的眉毛極濃極黑,襯得一雙眼睛更加明亮有神,威嚴攝人,五官似是至剛至硬的大理石刻出來的,以最最陽剛的線條組成一副英氣勃勃的麵孔,不怒而威,讓人不由自主地便生出臣服之心。
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仍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極好看的男子。
生殺予奪,翻雲覆雨的一朝天子啊!
同時也是無數少女夢寐以求的如意夫郎。
突然間,她發現自己兩天來準備的演講辭藻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直到麵對著這君臨天下的男子,她才真正意識到他與辛夫人,熙公主及入宮以來遇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若不能打動他,她舌燦金蓮,說盡全世界的好話都沒有用。
所以雖被他看得心底生寒,她仍咬牙硬撐,倔起性子睜大了杏眼苦苦與他對峙,不肯有分毫示弱。
即使她兩腿發軟地起不了身,隻能采取勉強可支撐的跪坐姿勢。
不知有否看破她外強中幹的底蘊,皇帝帶笑探詢:“卿充容為何還不起身?”
真是個有趣的小丫頭呀。隻看她杏眼圓睜,一副如臨大敵的嬌俏樣兒,便讓他覺得封她為“充容”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
何況她雖不及其主的天香國色,這一款自骨子裏透出的秀雅靈慧也是可人之至。
卿容容緊張地瞠視著他未有半點笑意的雙眼,張張小口,發覺自己隻此一條,別無分號的舌頭已嚇僵得不複當日之勇時,頹然放棄滔滔雄辯,垮下慘兮兮的小臉,輕輕道:“皇上,我很怕死,非常非常怕死。”
鐵定沒料到她的開場白竟會如此別出心裁,皇帝劍眉微揚,溫聲道:“隻要你好好侍候,朕怎麼會殺你?”
沒工夫感謝他不追究她放肆地在他麵前“我”來“我”去,卿容容快要哭出來地說道:“容容已有了心上人了。”
誰要好好侍候他?臭皇帝,把人家的小命捏在手上嚇唬人會很好玩嗎?
皇帝微傾上身,似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麵容不辯喜怒,平穩的聲音中更聽不出情緒的波動,淡淡地道:“你是要告訴朕,你已失了紅丸,再非完璧了嗎?”
卿容容很想點頭應“是”,但卻知這謊言一戳就穿,他隻需喚個宮人來為她驗身便知端的,更有可能這采遍百花的男人壓根就不在乎她這小小“充容”的貞節,甚至饒有興致地要親自驗貨,那她可就嗚呼哀哉了。
卿容容微顫著櫻唇深深吸了口氣,竭力平息下滿心懼意,清澈的杏目對上天心難測的男子,搖頭道:“我隻是想讓皇上知道,今日在此,並非卿容容心甘情願。”
對方的眼中掠過複雜之至的色彩,語氣卻依舊不起波瀾:“那又如何?”
什麼叫做“那又如何”?
卿容容惱恨他明知故問,借著生出的怒意,胸一挺,朗聲道:“求皇上放容容出宮!”
終於說出來了,她鬆口氣,心仍是怕,卻不再狂跳,總歸生死全在人家手,至少她說出了心裏話。
皇帝似對她的話毫不意外,目光掃過她止不住輕顫的纖軀,嘴角勾起淺淺的笑紋,語氣轉冷,道:“你當朕的聖旨是兒戲嗎?若是隨了你意;豈不叫天下人笑朕出爾反爾?今後休提此事,朕既往不究,否則——”他抄手負於身後,立直了身子向她走來,沉聲道:“朕不但會治你的罪,連馮卿二府也一並抄了!”
壞人!
卿容容心頭性起,憤然改跪姿為盤膝而坐,瞪著向她逼近的俊顏,氣道:“晚上摟個心不甘情不願,受你脅迫的女人睡覺這麼有趣嗎?竟可讓皇上不惜做個禍及無辜的昏君?”
她在賭。賭這被小姐評價為一代明君的男子以他一國之君的泱泱大度,決不會和她這小女子一般見識,與她計較她的口無遮攔。
皇帝在她身前一步的地方停住,俯首細細看著她色厲內荏的俏臉,黑眸閃起銳芒,卻不發一辭。
卿容容垂頭盯牢裙角,勉強擺出未受他影響的樣子,語氣轉柔,低聲道:“入宮前夜,奴婢曾問小姐,‘當今聖上,是何等樣人?’,小姐答:‘明君’。奴婢不解,複問:‘何謂明君?’小姐道:‘愛民、勤政、克己、不濫刑、不妄罪。’是以奴婢深信,皇上斷不會因此小事罪延馮卿兩家。”
皇帝愕然直身,顯是因她突然提起卿 兒而心神震動,第一次現出真實的情緒波動。
卿容容進一步證實了這權傾天下的男人確對小姐動了心,暗歎一聲,眼前浮起卿 兒絕豔清麗的花容,輕輕道:“奴婢自賣入卿家,除今趟外,從未試過與小姐分開久過一天的,好想好想小姐……”
她眼下用的,是險招。
皇帝會看在卿 兒麵上而放她一馬或因想起也許永遠得不到卿 兒更不肯放手的機率,各占五成。
或者後者的機率更大。
但她卻不能不冒這個險。說到底她隻是個既無身家背景,又無絕世姿容的小丫頭,他大老爺一個不高興隨時都可將她拉出去問斬。隻有抬出他絕不願引起其惡感的卿 兒,她才有可能保住小命。
在這性命受到最大威脅的時刻,她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眷戀著塵世。
即使見過一件又一件讓她憤恨不平的憾事,她仍是盡最大的努力想法活下去,隻為這世上有著她深愛且愛她的人。
而她,堅持要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生存於世。
那就是——自由。
與她所愛的人共度晨昏。
隻要有一線生機,她都會竭力抗爭,為自己爭取渴盼已久的幸福。
明顯對卿 兒傾心的男子雙眸掠過異彩,低沉的嗓音注入一絲柔和,道:“你若隻是想念你家小姐,朕可下詔,準卿 兒不時入宮探你。”
慘!
卿容容咬住唇,暗道萬歲爺你到底有否將我的話聽入耳去,最重要的那一樁事是姑娘我已有了心上人而非怕見不到小姐。
若隻是後者,她早八百年便閉嘴任他對她做他愛做的事了,何來這許多 嗦。
反正無論她如何舍不得,到嫁人時,終須與小姐分開的。
關鍵在於她的心裏已有了風莫離。
如果沒有遇到莫離——
卿容容放柔了眼波,纖手探入懷中,握上胸前不時傳來暖意的繡囊,香唇溢出一絲淺笑。
若非愛上風莫離,她想破頭都不會知道自己今天竟會有膽與九五之尊對抗。無關乎相處時日長短,風莫離,對她而言,乃是至親至愛的存在。
和小姐一樣重要的人。
卻又不同。
盼望小姐可以得到幸福,而她的幸福,唯有和莫離相伴才可成真。
隻有一個風莫離嗬。
她偷偷看向至尊,心知自己提起卿 兒,使這男人想到若留她在宮中,則可三不五時籍機看到寒宮來探她的佳人,而更執意要留下她,啞然苦笑。
也或者自己的推拒反令他對她興趣大增,此刻才會以這樣的目光看著她。
據說男人對越難到手的東西越有興趣,隨隨便便讓他弄上手的更易讓他生厭。
眼前這從來隨心所欲的萬歲大“老”爺更是個中翹楚。
已為人婦的小姐令他首次有了可望不可及的苦惱,所以牽念日熾;而她這芳心有主的丫頭亦類似。
可恨她總不能先讓他“上手”,再等他厭煩了拋棄她吧?
這真是個誘人的想法哩。
她差點按捺不住自己,去和他商量看看萬歲爺肯否“玩”個十天半個月的便放她出宮,好在腦中仍餘一絲清醒,知道這種想法實在不智之至,忙將小嘴緊緊閉住,謹防禍從口出。
皇帝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道:“怎麼不說話了?沒別的事了吧?”
“啊?”
他轉身向放置在殿角的龍床走去,淡然道:“夜已深了,先過來為朕更衣吧。”
他想得美。
卿容容一賴到底,坐在地上不肯起來,險些尖叫起來:“求皇上放我出宮。”
他停住腳步,以冷得讓人發抖的語氣道:“剛才朕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卿容容心想這也是姑奶奶想問的話,火大得連對方是什麼身份亦不記得,啐道:“我管你說過什麼,你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做你的小老婆給你暖床嗎?也不理人家要不要就下什麼見鬼的狗屁聖旨,姑奶奶為什麼要甩你?去你媽的王八蛋……”
她原本出身市井,最易受影響的童年便是呆在洛陽城龍蛇混雜的平民區度過的,什麼粗話俚語沒聽過?更耳濡目染全都琅琅上口,平時不說,是卿 兒三申五令不準她說,現在被氣得七葷八素,哪還記得對方是皇帝,所有的你媽我媽他媽的統統出籠,並且罵得不亦樂乎。
皇帝旋風般轉回頭,沉聲怒喝:“找死!”
卿容容一窒,接著閉上眼,豁出去道:“說都說了,要殺要剮,隨你高興罷了。”
皇帝出奇地並未叫聲什麼“來人啊”“給我拖出去斬了”之類的,反而消了火氣,奇道:“你剛剛不是還說你很怕死的嗎?”
卿容容這才想起眼前這個是當真可以把她又殺又剮的人物,泄氣道:“命也要,麵子也要。你叫人家下不了台,哪還顧得了那許多?”
皇帝啼笑皆非道:“你有你的麵子要顧,卻不想想朕難道不要顧自己的麵子嗎?”
耶?那是說他肯放她出宮了?
聽出他話中大有活動之意,卿容容興高采烈地建議道:“皇上不如尋個錯,就說我不守宮裏的禮法規矩,觸怒龍顏,把我貶出宮去吧。”
生平第一次,聽當事人把“被貶”這回事說得如此開心,皇帝望著她突然之間像會發光的俏臉,說不出話。
以為他覺得自己設想得不夠周到,卿容容惟恐他反悔地道:“不然,今晚先讓我睡這的地板,就當您寵幸過了,明兒一早,請皇後娘娘隨便說我個不是,哪怕先打我一二十大板再發放回籍也成啊。”
也是第一次,見有人“討打”討得這樣愉快的。
皇帝坐回最初的位置,拿起書案上的一簡奏折,攤開來道:“這是你家小姐為你寫的陳情書。”他不看卿容容驚詫的臉,目光落在一行行秀逸雅致的簪花小楷上,輕歎。
那美人兒言詞哀婉淒切,先有“容容入宮之前,已有婚約。妾竊思入宮僅為裁衣,末向尚功稟及此事,致有今日之誤,幾陷吾皇於不仁,死罪也。”之句,看似為他開脫,實則告訴他若強要了卿容容,即為“不仁”;而後又有:“容容村野稚女,賤妾疏於管教,難免於禮有缺,倘有錯失,懇請萬歲格外開恩,一切罪懲,賤妾願以身代!”之句,更令人觸目驚心。
卿 兒言下之意,再清楚明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