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節 涉園林氏(1 / 2)

離京月餘,船至姑蘇。姑蘇古稱吳,自吳王闔閭命伍子胥建闔閭大城至今,已有二千餘年。如今的姑蘇城乃建於隋開皇年間,水陸並行,河街相鄰,又有粉牆黛瓦的幽美園林點綴其中;城外靈岩、天平、天池及洞庭諸山,聯綴於太湖之濱;又有靈岩寺、寒山寺等寺觀,辟疆園、拙園等巧奪天工的園林,風物雄麗為東南之冠,到底不負“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美譽。

正是平野稻香、碧波魚躍的時節,船離碼頭尚有一段距離,海亮盡可上甲板一睹江南風光,黛玉則安坐船艙內,矜玉精神略有些萎頓,也陪她坐著。因艙中無聊,且放下湘妃竹簾,看向窗外,雖然蒙矓,倒也解了幾分思鄉之苦——黛玉離家上京之時不過五歲,那年如海重病,她回家侍疾,卻是心焦如焚,哪裏顧得上賞景?是以多年來記憶早已模糊,卻偏偏不忘黃梅時節水色氤氳,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昆山妙音吳儂軟語,越發思念得緊了。

黛玉前人想起“近炊香稻識紅蓮”、“桃花流水鱖魚肥”、“夜市買菱藉,春船載綺羅”的舊句,因忖道:“此處方是吾鄉。”她十四年的生命,有一大半都是在京中度過,卻始終認為自己客居異鄉,唯有這幼時便遠離的出生之地,才是家之所在。與她相比,長於西蜀的矜玉倒更像京城人氏。

船近碼頭,各色人等來往,固然熱鬧非凡,卻因熙熙攘攘少了幾分清雅。人聲夾雜著櫓聲紛至遝來,又有各色氣味——河水固有的腥氣,自海上運來的香料,竹籠中的家禽家畜,混著人多處的汗味——知道黛玉素有潔癖,矜玉也不令多看,隻道:“且去洗漱一番,咱們下了船要見人的,都是本家,出了碼頭便不用戴帷帽了。”

江南風氣較京中開放,雖不複太白詩雲“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的旖旎,然不禁遊玩,上至朱門,下到平民,常有少女乃至已婚婦人三五成群,或踏青、或遊湖、或禮佛,隻用一幅帷帽遮了容顏,不與陌生男子交接便是。京中亦有世家女子結伴遊玩,卻均是家世背景非凡者方可為之,多半是去相熟世交家中做客,也拘束得緊。門第稍次一些的人家,更是將規矩看得緊要,如賈家迎、探、惜姐妹,一年之中難得出門一兩回,除去自家親戚,竟不認得幾個別家小姐、夫人,眼光見識說不得便差了一大截。

因是官船,便越過熙攘泊在官用碼頭。海亮一路看得有趣,他是成相及寧國大長公主嫡長孫,自幼錦衣玉食,精心教養,何曾見過碼頭上這般景象?一時有些看住了。林矜玉緩步出艙,海亮隻顧著看寬肩黧膚的勞工赤著上身扛著麻包,在人群中飛跑,汗珠自精壯的肌肉上滾滾而下,比起素日所見的美麗精致,另有一份粗獷的美感。口中不住呼和的號子,也別有意趣。矜玉道:“這是官用碼頭,他們是整個姑蘇城最為精壯能幹的勞工了。”老弱病殘者,在民用碼頭刨食,苟延殘喘,今日見不到,卻是矜玉期望海亮了解的。——當日師父親自教她懂得民間疾苦,如今輪到她來教導海亮了。

下船卻不登岸,林家老宅已荒疏多年,雖有家人看顧,事先又命人打掃,到底缺了主人,不免陰濕,是以接到矜玉傳信的涉園林氏早已命子弟帶了家人候在那裏,見了人,略略問候幾句,便請入一艘小船內——說小,隻是相對“達摩劍”那艘雙層、配備紅衣將軍炮的巨型官船而言。涉園林氏與如海這一支先祖承平侯本是遠親舊識,兩家早不在五服之內,卻並非毫無關聯,往近裏說,如海仙逝時,矜玉遠在西蜀,黛玉身邊有個賈家虎視眈眈,如海是有魄力的人,暗中將三成家財交給涉園,矜玉及笄後才慢慢接手。涉園林氏少主如今隨著林矜玉及粵海將軍的船隊出海經商,倒把大半家業押在了這日漸綻放光芒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