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正房內院,探春低頭,咬唇不語,王夫人語重心長道:“三丫頭你素日是個伶俐的,如今到了自己掙前程的時候,怎麼反怯了?你女兒家,臉皮薄也是有的。我做母親的,也是為了你前程,還能害你不成?”探春跪在炕沿上哭道:“女兒不圖前程,隻求太太容女兒多服侍您幾年,也算替宮裏的娘娘盡孝。”王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能留女孩兒一輩子的呢?我自來都是把你和寶玉一樣看待,你有這份孝心,我也歡喜。”探春泣道:“太太不嫌棄我,是我的造化。”王夫人笑著拍拍探春的手:“快別哭了,仔細姐妹們看見笑話。”
探春起身,向端來水盆的玉釧兒道謝,重新淨了麵,替王夫人抄了幾頁經,方返回秋爽齋。正當年節,園中也是張燈結彩,卻怎麼也掩不住冬日底子裏的淒涼蕭瑟,再不複當日元春省親時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花燈爛灼、香煙繚繞的富貴太平氣象。探春心中發涼,眼中滴下淚來:太太如今是將自己當作巴結權貴的籌碼了,可偏偏,巴結誰家不好?先是北靜王,後是長安侯,都是暗示自己湊上前去——若成了事,好歹是一門親戚,對寶玉自會有所助益;若是不成,那也是自己癡心妄想,自食惡果。莫說自己是從小學規矩的公侯小姐,就是那貧門小戶的女孩子,也該羞死了!
那是兩位表姐的夫婿!探春心高氣傲,若非出身所限,自忖也是有大造化的,豈是甘居下流之輩?她生母趙姨娘便是妾,看著她的處境,探春寧死也不願為妾!下定決心,探春回房去了一雙鞋墊交給小丫鬟:“拿給環三爺,請他來一趟。千萬避著人!”探春馭下頗嚴,她房中伺候的丫鬟,即便稱不上心腹,也是可用之人,當下悄悄將鞋墊傳遞給賈環。
賈環何曾受過一母同胞的姐姐如此關愛?雖狐疑,也止不住姐弟天性,次日便趁機去園中遊玩——自得了北靜王妃親自教導,大觀園再也不是賈環去不得的地方。賈環與姐姐一向是不親近的,莫說比林氏姐妹,就是王夫人房中彩霞,也比探春親切些。然聽探春道明原委,賈環止不住怒氣勃發,暗暗記在心中。
正月初五,放完七天年假的文武百官齊聚大朝會,新的一年拉開帷幕。這一年,天下大勢仍盡在景元帝掌握,而私底下暗潮洶湧,從開衙第一日便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在了眾人麵前。
因是大朝會,諸王也要參加,故水溶站立在諸王隊伍中——一色紫金繡蟒袍全都立在最靠近禦座的位置。水溶側頭,目光注視在左側武官行列中,那處那人,正是這一兩年來朝中諸大臣仍未能完全習慣故而仍極其引人注目的姽嫿將軍、今北靜王妃林氏。見水溶看向自己,林矜玉回他個鎮定的眼神。
水溶表情淡然,心中卻並非如此。信任的鷹揚衛指揮使馮紫英此刻便立在林矜玉身後,他的眼神可是未離她片刻!水溶氣苦:若要他做主,自是希望妻子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可他也知道,那件事不成,她是再不甘心退出朝堂的。看向封侯以來第一次上朝的雨君青,水溶心想,那件事必須要加快了。
馮紫英心緒激蕩,甘苦難辨。他在鐵網山受傷後休養多日,隨即被調往朔州,京中的消息並不通暢,從未料到他難以忘懷並且至今為之未婚的女子就會站在他身前一尺之地,從他的角度看去,隻見她清瘦的身姿筆挺,小腰一握。隱隱能嗅到發間幽香宛然。然而,他到底是遲了。在鐵網山對她出言不遜便是一錯,傷愈後不曾盡快打聽她消息是二錯,推遲回京述職的日期是三錯——不過是遲了兩個月,他再也沒有見到她未婚模樣的機會。如今她已是北靜王妃,馮紫英知曉自己不應有非分之想,將那美麗容顏壓到了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同意父母向襄城伯家的小女兒提親。可今日一見,那往日並不強烈的情愫竟翻騰令他無法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