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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君【壹】

——原載於《九州誌·雜誌》2011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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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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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十二月十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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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時二刻。

天穹黑如潑墨,菸河兩岸血光衝天。

戰線跨河橫亙十餘裏,二軍廝殺之聲響震四野。

水流湍悍,河上浮橋屍骸塞道,成百上千的均軍筏子自南岸渡河,將血色菸河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隔著脈脈夜霧望不清其首尾,隻聞其間馬嘶兵喝之聲混同河水激浪一齊疊湧而來,肆然震動著北岸的淳軍大營。

最暗的夜,最冷的水。

淳軍重過百斤的嘯天弩機沿岸一字排開,連番發射的碩重弩鏃向著對岸力圖渡河急攻的均軍鋪天蓋地地落下,一波波河浪急震怒湧,迎來的卻是均軍益發不計傷亡的如虎攻勢。

戰局從第一隻均軍鐵蹄踏上北岸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全麵傾倒。

淳國二麵臨海,素以其水軍為傲,然而一旦失了河上防線,縱有千舟萬楫也難敵怒馬長槊的均軍步騎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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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時六刻。

隨海螺號破天一聲嗚嗚長鳴,正於菸河北岸力戰抗敵的淳軍兵馬急速集陣,紛紛沿河放排退走。均軍雖靠渡河強攻蹺勝一時,然其將兵多不諳水,待到返身上船、逆流而追已是煞費周折,又因忌憚淳軍水上防勢,耽慢之間已讓淳軍人馬順河退走大半。

冬夜寒風刺骨,卷著岸邊粗礪的沙粒呼嘯而過,將四周沉凝著的濃厚血腥味猛地剖散開來,如尖刀利刃一般割過北岸一名沿河策馬疾行的淳軍斥候身周。

風挾殺聲入耳,馬蹄落地,血漿迸濺。

遠處淳軍主帥的鑲金白底黑纛大旗早已歪倒在岸,被血水染得不辨字色。嘶喊聲中,最末一軍壓陣在後的淳兵人馬且戰且潰,黑壓如蟻一般朝岸邊聚排之處蜂擁而去,急亂之間自相踩踏,馬倒人翻,哭號慟地。

他眼皮微微一跳,勒韁止馬,回首逆風定睛去望,晃身卻見數名銀甲親兵浴血疾馳而來。為首一人來不及收韁便翻身滾馬而下,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水,一大步上前攥住他的馬轡便急喝道——

“可是馮將軍麾下的斥候?速去追稟馮將軍,三殿下身中流矢、已為梁隱部下生擒,眼下生死未卜!可著馮將軍速速分兵來援……”

話音被一支嘯鳴而至的短鏃截斷,不過一瞬刹的工夫,人便在他麵前倒了下去。

旁邊幾名親兵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卻已縱身躍下馬背,抽刀挎腰,棄馬朝與潰兵後撤相反的方向疾速跑去。

“你瘋了!”一名親兵率先反應過來,拍馬便去追他,卻被迎頭一陣箭雨逼得滾身落馬,踉蹌之間差點摔倒在地,但又被他轉身一把拉起。

風嘶箭嘯聲中他臉色平靜,鬆開手,重新握住腰間刀柄,開口道:“馮將軍已於河上令人鎖筏連船近百艘,待這一軍人馬放排退走,便沉鎖兩岸,斷河道以阻均軍進擊之路。”他停了停,又繼續道:“莫說當此節骨眼上馮將軍不可能分兵來援,縱是能來,待救得三殿下亦已遲了。河道既斷,如何能退避均軍追擊?”

“放你娘的狗屁!”親兵聞言大怒,揚鞭指著他的鼻子便欲大罵,然而話未出口,就見他已無聲轉身、正欲繼續往前方岸邊箭陣密集處衝去,不由飛快扯住他的胳膊,怒聲問道:“既如此,你又為何不要命地往回跑,莫不是想去送死!”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我本是奉馮將軍之令至陣後齎報以聞三殿下,殿下既是未死,那我自當找到殿下,以成馮將軍之令。”說罷,他抽過胳膊,再也不看親兵一眼,自潰兵人馬間隙中橫穿疾奔而去。

親兵怔了一怔,隨即低頭啐罵一聲,衝身後幾人做了個手勢,便跟在他的身後大步狂追上前,在他身旁喘喝道:“你若有法子能救三殿下,我便集未亡親兵百人隨你一道赴死!”

疾進間,他眼風一掃親兵的臉,卻道:“我不是去救三殿下。”

親兵乍然間又作怒,足下險些絆倒,未待發作又聽他低聲慢道:“我是去殺梁隱。”

——果真是瘋子!

“你……!”親兵口中吐出一字,生生咽下了在喉間滾過的後半句,腳下卻不由自主地隨他跑得更快。

去河百丈間俱是屍骸,待避過三波箭雨,他已衝到了均軍集兵渡河最洶之處,身後漸次地跟上來越來越多受召而來的銀甲親兵。

遠天透出一點白,卻又轉瞬被烏沉沉的流雲吞滅。

他停下,喘了兩大口氣,然後重重地俯身臥進岸邊沙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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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時一刻。

遠處的戰聲小了許多,然而菸河南岸卻有層進不窮的均軍人馬沿河而下,河浪被烏壓壓的一片船筏激得愈高愈猛,擊打河岸的聲音猶如驚天怒雷。

十張木排,一百個人,無聲無息地伏在岸邊淺灘中,盡沐在混雜了硝煙血塵味的菸河水中。

“方才未顧得上問,你叫什麼?”緊隨他一路狂奔至此的親兵口中咬著幹草莖,聲音含糊地衝他耳側道。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河對岸,眼底冷光淬黑,半晌不發一言。

“我叫許閎。”親兵久等不耐,拿胳膊肘輕撞了下他的肩,又道:“倘是一會兒要並肩赴死,好歹留個姓名。”

他這才回頭,默然片刻,方道:“若是要死,還留名作甚?倘能活著,再與你知曉我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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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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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拍打船舷的聲音勁健有力,浪波一層層翻滾上來,將整個船板打得濕透。

左腿脛骨處傳來火燒火燎的痛,一次比一次更洶湧。

孟守文閉了閉眼,咬牙發力,再一次試圖掙脫均軍用來將他捆附在舷邊的麻繩。

卻又是再一次徒勞無功。

左手五指間滿是自己粘稠的血液,膝上的箭傷與背後深淺不一的刀口無時無刻不在警刺他的神經,氣力雖因失血過多而綿軟,可越來越尖銳的疼痛卻令他變得愈發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