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隱約有曦光現出,船蕩了幾蕩,再望時,又回複了不見星點的墨黑。
看天色,應已過了填時。河上戰聲越來越小,想來馮徽早已攜兵馬沿河退走、沉船落鎖,隻不知跟著自己的那數百名親兵是何著落。
他側移了一下身子,想要看清船後均軍的動向,可一動便又拉扯到傷口,不由咬牙輕嘶一聲,慢慢地靠回船舷。
耳邊傳來艙內均軍將兵們若有若無的說笑聲,想來他們定是滿意於今夜的戰果——能夠生擒淳王第三子、淳軍河北行營大都統孟守文,便是縱放淳軍敗兵沿河退走而不追,對梁隱之部而言隻怕亦是賞贈無數的一役。
想著,他的嘴角不由扯開一點。事行至此,他竟還能如此自嘲,卻不想想今夜敗役一朝報抵畢止,國中那幫老臣們定又會如前次一般掀起一波力持議和稱臣的風潮來。
兩個月前自畢止掛帥南下的那一幕猶曆曆在目,父王那清矍的目光在此刻憶起是火一樣的燙,初抵河北大營前的觸目驚心令他無一夜得以安枕,便是心中曾存有的豪情在眼下也是顯得那般可笑。
他閉上眼,微微攥住拳,心頭滾過一陣陣不甘。
身為淳王三子,掛帥出征,未立一功卻為敵所擒,生死不論,這兵敗辱國四字便如骨刺,叫他怎能甘心!
倘再給他一次機會,倘再叫他選擇一次,倘使今夜得以重演,他一定不會敗得如此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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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忽起一簇火色亮光,遽然將這血腥夜色橫撕開了一條裂口。
火焰隨波湧動,隨風疾行,不多時便膨燃如球,直衝船頭而來。
夜空虛渺,整座船在這一瞬都變得寂靜無聲。
時間似是凝止,流風靜滯,就見那簇火球越燃越烈越行越快越來越近,火焰如同張揚舒展的巨翅一般在浪波上騰踔飛湧,眩目猙獰直撲而來,然後隻聽轟然一聲巨響,船板瞬間震了兩震,立在船頭高高揚展的“梁”字帥旗已被火色吞噬,嘶啦啦地燃燒起來。
船上的均軍將兵們這才陡然反應過來——
“直娘賊的淳軍伏兵!”
有人率先怒罵一聲,船艙內外的均兵們紛紛操起刀戈,邊罵邊向船頭跑聚,然而未待他們站穩腳跟,整張船板又是重重一震,船尾亦遭火筏衝撞,料草屯積之處頓成一片火海,火勢沿風急速蔓延,彈指之間便侵向船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船上的均兵們慌了陣腳,任誰都沒料到在淳兵已撤軍放排退走的情況下,竟會在此處遇著敵人的埋伏;而若非是經精心籌謀,淳兵又怎會如此精準地襲中均軍主帥梁隱的帥船。
火煙迷蒙,河上四周的均軍筏子亦已看見了此處情景,皆紛紛馳近意欲增援,然而不遠處又有一簇簇火光驟然亮起,數隻燃燒的木筏橫衝直撞突闖而來,硬生生地隔斷了船筏之間的水道。
船頭一群被火苗燎到的均兵們驚懼地高聲大喊,慌亂之中紛紛跳船入水以圖自救,另有從船尾張惶逃來的一批將兵,推搡之間不知又有多少落入船下,一時間整座船上哭號聲塞耳,血火之景猶如暗獄。
一片大亂中,一個貌若將領的人站在當中怒聲厲喝,試圖整肅軍紀、安穩亂兵,然而挾風而至的一枚冷箭卻端端正正地沒入了他的頸後。
均兵們看著他倒下,瞠目靜默了半瞬,又嘩然躁亂起來,驚惶四竄,惟恐被在暗處的敵兵冷箭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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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守文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在亂勢中自船尾濃煙中攀舷而上的年輕士兵。
火煙之中,那人的身影半隱半顯,動作矯捷剛健,在船板上站穩的下一瞬便反手開弓,儼如行雲般流暢,肆浮的血腥味愈發襯出這一箭的沉靜冷厲。
這一場變故同樣令孟守文感到訝異萬分。
眼見梁隱帥船大潰,身上的傷痛仿佛已感覺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渾身血液沸騰燃燒的熱辣快感,人已興奮得仿佛就要窒息——
這是淳軍的伏兵!
淳軍竟有伏兵在此!
那人抽刀快步走近左舷,翻掌砍斷了幾條舷木,又躍過一截倒下的燃木,正欲轉身往船頭去時,一偏頭卻看見了被捆附在船舷上的孟守文。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走近,彎腰伸手,重重地將孟守文的衣甲領口扯開,隔著煙霧定睛看了一眼甲內鑲刻的徽記,竟是遲疑地開了口:“三殿下?”
黑灰血塵遮蔽了他的麵容,縱是離得這麼近,孟守文也看不清他的長相,隻能隱約辨出他身上的那件皮甲是屬馮徽麾下的遠探斥候軍所著,看品階當是個校尉。
孟守文素知馮徽所部的遠探斥候軍乃是淳軍河北大營精銳中的精銳,能於此部被除校尉,必是兵勇非凡、肩扛軍功之人,此刻雖疑卻喜,便迎著他的目光點了點頭。
可那人卻沒立時救他的意思,隻緊聲又問:“三殿下可知梁隱此刻卻在船上何處?”
孟守文一怔,隨即撇眼望向船頭一片亂兵之中,啞著嗓子開口道:“便是方才被你一箭射倒的那人。”
那人挑眉,轉頭側耳細聽,待確認那眾亂兵口中叫的果真是“將軍已亡”後,才鬆鬆一垂眼,蹲下來割孟守文身上的麻繩。
孟守文打量著他,見他聽見梁隱已死卻仍是一臉平靜,不由大奇,問道:“你叫什麼?”
“葉增。”他答得不含糊,下手飛快,幾下便將孟守文鬆了綁,又用手掌按了按孟守文的左腿脛骨,問:“殿下可還能站起來?”
孟守文咬牙用力,半晌緊皺眉頭,搖了搖頭。
此時整座船上火勢凶烈,均軍將兵們懼火不善水,既聞主帥梁隱已死,又聽船周有淳兵震天喊殺之聲,俱以為淳兵伏者甚眾,船上的士兵們紛紛跳船逃命,遠處的均軍的筏子亦不敢再進,皆劃櫓調頭旋走。
葉增抬頭望一眼戰勢,然後單膝貼地,飛快道:“冒犯了。”沉肩抵住孟守文的胸膛,一用力,便將他背著站了起來,“此船不可久留,屬下先帶殿下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