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孟守文又一怔,扭頭看了看這火煙下的均軍潰態,“難道不是馮徽分設伏兵在此?梁隱既死,我軍僥勝,為何卻要逃命?!”
葉增利落地將麻繩繞過孟守文背後,反綁在自己身上,緊緊纏了兩圈,並不答話,隻是翻過尾舷、急速攀爬而下,躍上水中浮著的一塊寬大木板,側伏在上一動不動,任其隨波順流而下。
待到去船數十丈,他才緩緩開了口:“並非是馮將軍分設伏兵在此。攻船火筏不過十張,待到火滅煙散、均軍回過神來,到時想要再逃便已晚了。”
孟守文皺眉,“你……馮徽共遣多少人回援?”
葉增沉默片刻,方道:“馮將軍不知三殿下中矢被擒,因而未遣半人回援。屬下攜將軍手報至陣後尋殿下,恰遇殿下親兵所報,遂集退兵百人,行此一事。”
不過百人而已……
孟守文背後一陣發冷,回頭去看那座仍在熊熊燃燒著的梁隱帥船,低聲斥道:“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是瘋了不成!”但見葉增靜默不語,才又微微歎道:“馮徽著你來報何事?”
葉增低頭,邊解麻繩邊道:“入夜後才探得的間報,道梁隱此番渡河急攻前,裴禎曾於軍前大下新令——倘使帥將戰死,則其所部之校兵皆需全部問斬——此令是為‘拔部斬’。馮將軍得報時已接殿下退兵之令,遂著屬下至陣後尋殿下,期以殿下壓陣之兵戮力急攻梁隱主船,倘使梁隱戰死,則不懼其兵不亂,我軍亦不需連夜放排退走,”他微微一頓,回眼望望孟守文,“卻不料殿下已為梁隱部下生擒。事出倉促,不及往報馮將軍,若有獲罪之處,還望殿下明察。”
孟守文聽得心中大震,臉上卻聲色不動,隻問他道:“馮徽魯莽之處且先不論,你不過聽一間報便敢如此行事,竟也不怕那是假的?”
葉增眉頭輕輕一動,道:“此報乃是屬下與兩位袍澤一並渡河探回的,自然不會有假。”
孟守文臉色亦變,默了片刻,才又問:“其餘二人眼下何在?”
葉增道:“一死一傷,傷者已歸馮將軍麾下,殿下若有不信之處,可自往而詢之。”
麻繩一鬆,孟守文慢慢地仰倒在濕漉漉的木板上,許久才開口:“你多大了?”
“過年便是二十。”葉增低聲答。
孟守文斜眉,臉色有些不可置信,“幾歲入的行伍?”
葉增將刀在靴底擦了擦,聲音依舊低低的:“十四。”
孟守文盯了他半晌,目光隱約透出絲讚意:“如此年輕,竟能入得馮徽的遠探斥候軍,將來必得拜將。”他屈起傷腿,皺了皺眉,“照此說來,你今夜之行,所圖並非救我,而是欲殺梁隱?”
葉增收好刀,默不吭聲。有血水自額角緩緩流下,他抬手一擦,臉上終是露出些怠色。
孟守文瞧著他的模樣,嘴角一動,謔笑道:“縱然果真不是為了救我,可也不該棄功名於不顧之地——便是騙我幾言,我又何嚐知曉?”
漂行漸緩,遠處火勢也漸漸小了,葉增打量著河上,不答卻道:“殿下親兵個個果勇,為救殿下悍不畏死,天亮之前應能浮流而還。”
孟守文嘴角笑意收起,心知他所言之意。淳軍主帥陣前受傷,親兵力戰卻不能保,這項罪名落在誰頭上都是個死罪;好在如今他得以生還,而梁隱竟死,這伏襲之功亦不當屬一人所擁。
他沉默了一陣兒,卻是轉言道:“須知今夜此行可謂赴死,你竟是不怕死?”
葉增想了想,“隻要是人,都怕死。”
孟守文微微點頭,道:“那又為何在今夜如此拚命?”
“因為……”葉增撩了把河水撲在臉上,任水衝去麵龐上的髒塵血汙,半晌才繼續道:“不想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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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仁十八年賁宣帝下詔、以帝位禪於時休王裴禎至今,已近五年。
元光元年,裴禎受禪登基即位,繼而改天下有號曰均,都天啟;以妻弟黃華為休王,仍都八鬆;又詔封賁宣帝為懷啟王,徙於天啟城北幽之。
元光二年,裴禎以懷啟王身死告白於天下,詔令東陸四州賁朝諸侯王遣使入貢稱臣。瀾州晉、彭、休三國因懼其威,遂遣使入京朝貢、拜表稱臣於殿上,受封均朝王侯。中州淳國及宛州平、唐、楚三國則以裴禎位得不正,拒不出使納貢,仍以賁臣自居,謂裴氏為偽庭。
元光五年二月,裴禎禦駕親征,帥軍四萬北上伐淳;七月,淳國河南十三座重鎮接連失守,均軍先鋒使梁隱攻無不克,率師直趨菸河南岸;九月,淳軍河南行營大都統廖覺陣前戰死,淳軍大敗,退守河北;十月,梁隱陳師於菸河南岸,日夜伐木造筏,大有渡河直趨畢止之意。
時淳王孟永光病篤,國中聞大軍屢敗、交戰時逾八月竟無一勝,老臣多有議降稱貢者;淳王未以為然,以三子孟守文為淳軍河北行營大都統,令其掛帥南下,以王胄之身定軍心、鼓士氣,是以彰顯淳國必勝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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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敗。
孟守文耳中滾過這四字,喉頭不由發緊。
當日自己主動請纓,而父王力壓朝中議和之潮於不顧,允他掛帥南下,所為不過這四字!
此刻聽見這話自葉增口中說出,心中不由不為之震動。
而有如葉增這般想法的士兵,在淳軍河北大營中又豈是少數。
多年來守戰這片河土,腳下踩的每一寸都是家國,每一場戰役中倒下的都是袍澤血肉,誰知一敗再敗,一退再退……倘能選擇,試問誰想再敗,誰又願再退!
縱是明知以身赴死,也——
不想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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