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卻連這種鄉間民俗也了解。”悶悶地揪著手邊的東西,林飛為自己總是輕易妥協而鬱卒。

“看什麼看。”她白他,順手揪下一個東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升起的月光裏,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飛……”

“嗯?”

“謝謝。”他突然抱住了她,在這個溫熱的身體的耳畔,落寞地反複呢喃,“謝謝……”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東西敲打他的背,“在謝什麼,謝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隻是更緊地抱住她。

明明欺騙過她,也利用過她,但是她對自己,卻還是可以與從前一樣。明明不是那麼喜歡他,卻並沒有拒絕他的喜歡……心中有個酸楚的認知,他知道的,那是因為個性大而化之的林飛,對他始終無法硬起心腸。

不管他做了什麼,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對還是錯。林飛始終會站在他這一邊。所謂重要的人,唯一的人,並不是在你犯錯後勸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個會保護你的人。不是和你講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對,也還是願意袒護你的人。

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唇邊帶著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長很多的女子正看著他,用那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自己,卻始終和他坐得無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卻連一次都沒有過,嚐試用嫌惡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說“我討厭你”,他也是……不會相信的啊……

漫起一個仿佛有什麼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說出“好討厭佛狸這樣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過來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樣溫柔的話語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飛才發現,她一直揪著把玩的東西,竟是一根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燾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裏。

纏綿的秋分之夜過去,生活又回複到戰爭時期的緊迫。

林飛沒有與馮翼相認,因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會把她當作唯一的人。隻是,偶爾,在偌大的夏國宮殿,遠遠看到青絲飄逸的馮翼,心中總有某個殘缺的一角,不為人知地抽痛著。

有時那個人也會回眸看她,有禮並溫和地笑笑。每到這個時候,林飛就想衝上去,衝上去拉住那雙修長的手,告訴這個美麗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個位置,無法用其中一份填補另一個缺口。那是自幼在宮中冷漠的人際中長大,對血緣沒有感覺的拓拔燾,無法體會的細微渴求。

對拓拔燾而言,擁有相同血緣的人,都隻是障礙。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敵人,是陷害他於敗境的對手。他會用他自己的標準來挑選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飛眼中那一點寂寞的幽微。

時局是動蕩前暫時的安定。

一切都像馮翼預料的那樣,赫連定在準備西遷。而拓拔燾也事先派去使者與吐穀王結盟。隻要赫連定走過必經之路,裝作招待他的吐穀王便會暗下殺機。柔軟的天羅地網,正漫漫灑下。

拓拔燾與馮翼,各率兵部圍繞住環形山穀。以防有任何變化。

林飛心事重重地隨軍而行,記憶裏的赫連定,就是當日江南舫上化名夏雲武藝卓絕的青年。她還記得那個宛如獵豹一樣的眼神,那個高傲又帶著煞氣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會敗在佛狸手下嗎……

憂心地看了眼馬背上的少年,感覺到她的視線,拓拔燾調轉過頭,“你在擔心什麼?”

四野寂靜,所有的軍士都安靜無聲地潛伏著。東麵是拓拔燾的人馬,北麵是馮翼守住僅有的退路。被四麵包抄的渾穀國絕不敢輕舉妄動。是啊,她在擔心什麼呢。一切應該都沒有問題……隻是,抬眼看著微紅的月。

“那個人,會這樣簡單地死去嗎?”

“你太瞧得起他了。雖然他是繼慕容垂後,北方最傑出的豪傑。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馬背上哼然冷笑。“什麼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飛垂眸,困惑地說,“難道要像你這樣背信棄義,才是合格的王者嗎?”

“背信棄義?”拓拔燾隨即領悟,“你是說當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飛不語。拓拔燾是借了赫連定的手,殺了先皇取到繼位權。赫連定替他背負了刺殺盟國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諸人的仇敵。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斬赫連定,也是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種苦悶的感情,又湧了出來……林飛無法形容,隻覺異常焦躁。

將要開口的一瞬,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紅煙。

埋伏在外線圈的北魏軍,知道是內裏動起了手。

拓拔燾在馬背上坐直身體,借著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國軍隊果然大亂。然而計成的欣喜來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滾打地跑著來報。

“赫連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國太子卻趁機綁走了他!吐穀國王關緊城門,任由夏軍與魏軍混戰!北燕的軍隊正在撤退!”“什麼?”拓拔燾震驚且怒不可遏。

馮翼竟然陣前抽身,讓他獨自麵對赫連定的軍隊!隻是這樣也就算了,但是帶著赫連定一起跑算怎麼回事!

難不成力氣活讓他做,對方卻夾帶戰果跑掉嗎?要是放過赫連定,就等於給自己吞並西秦、胡夏、留下一條不知何時會燃起的火線。何況赫連定與他有密約在先,當初為了取信於他,曾贈與他貼身信物。一旦被張揚開來,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動搖呢。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也要以先取赫連定性命為優先啊。

“怎麼會有這種事!”

深冷夜色中,混戰的山穀裏,拓拔燾震怒非常。

遠遠傳來帶著笑意的回應:“要赫連的人頭,拿十個城池來換!陛下,再會了。”

拓拔燾驀然抬首,就見對麵山穀上,隔一道利涯,披裹一襲白色鬥篷的北燕太子,正挑眉而笑,揮動馬韁,那安放在馬後被五花大綁的男子,就是他此刻最想滅於無形的赫連定。

“馮翼!你竟敢如此對我!”

拓拔燾追出幾步,然而距離看似不遠卻分踞在兩座山穀的道路間中,隔有一個萬丈深涯,隻能眼睜睜看馮翼把被生擒的赫連定帶走。

“他日江南舫上,早已見識過魏王反複無常不足為信。馮翼生性膽小,先拿一個籌碼,請君見諒。”

微笑回眸,鳳眼一挑,在夜風裏拱手回緝的燕太子,依舊像初見那日一樣,笑如夜光琉璃,璀璨漂亮。

出兵變成一場尷尬的笑話。

雖然大敗了夏的殘餘,但夏王卻讓燕太子撿便宜般地奪去了。空白付出勞力,卻沒有取到戰果,令拓拔燾十分惱怒。回到平涼後,命人去找吐穀國王要一個交代。才知道馮翼本來就與吐穀國君有約在先。自己從頭到尾隻是落入馮翼的圈套,幫他生擒了赫連定而已。

“如今從他手中要人,倒要我拿十座城去換。”拓拔燾冷笑,用力按住椅子把手。

“分明是在刁難罷了。”林飛低語,“你便真拿十座城去換,他也不會把赫連定交給你。”

“那算什麼。”拓拔燾氣惱道,“他留著赫連定有什麼用。難道我會怕了他嗎?”

“你不怕。你一直都瞧不起他……”

林飛苦笑,若不是他如此輕視馮翼,又怎麼會中了馮翼的計呢。從一開始,馮翼就已經盡量顯現他柔弱的一麵,在麻痹拓拔燾的防範了。想一想,如果隻是空有外表的美麗男子,又怎麼會被赫連定千裏迢迢從江南一路帶回夏國呢。好厲害的哥哥,騙得過兩個君主。隻是……林飛暗中歎了口氣,也是好辛苦的兄長呢……

“對了,他還隻是太子吧,我從來都沒有聽過北燕王的事。”林飛忍不住問,“為什麼會是馮翼在為燕國跑來跑去,北燕王現在……”

“不要再和我提他!”拓拔燾仍處於在惱怒之中。

“好吧……”林飛摸過麵紗,信手戴上,緩緩退出他的宮室,“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飛兒……”

身後傳來乍然驚覺的呼喚。

“沒事。”林飛的身影在夜色裏僵了一僵,“真的沒事。”

寂寞地走開,她知道佛狸不是故意的。隻是北燕王也是她父親這件事,盛怒中的佛狸恐怕已經忘了。

她隻想多知道一點關於自己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