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裏有著許多不能釋懷,但既然知道對方還活著……就在並不遙遠的地方,又怎麼能忍耐著說服自己不去想呢。而在這麼寂寞悵然的一刻,拓拔燾卻並不是那個可以與她一起分擔的人。

歎息,再抬眸,林飛突然於這平涼宮殿的長廊上,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笑容堆麵親切到帶出刻意痕跡的男人,穿著侍從的衣飾,正麵對麵地向自己走來,在交錯的一刻,定格,輕聲耳語:“太子殿下,想和您見個麵。”

“太子殿下……”林飛輕蹙眉頭,抬眼望向這個眼熟的男人,“魏彪,你不是赫連定的人嗎?”侍從裝扮的男子,赫然就是曾在江南招待過她與拓拔燾的陸園園主。她記得就是此人暗中穿針引線安排拓拔燾與赫連定會麵。

魏彪弓身垂首伺在身後,裝作聽從命令的樣子恭敬地道:“奴才遵命!”

林飛看看左右,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於是假裝需要魏彪幫忙拿東西的樣子,帶他一路往前繞過正殿,來到僻靜處。

“小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魏彪細聲回稟,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隻不過拓拔燾以為我是夏國人罷了。赫連定也以為我是魏國人。”

“其實你是燕國人。”林飛冷冷接道,“夏國和魏國的主君結盟,會對燕國有什麼好處不成。”

“一山不容二虎,那兩個人都抱懷一統北方的雄心大誌。不可能結締下真正的盟約。燕國雖不弱小,卻因連年內鬥而無力爭鋒。想要自保,唯有挑起魏夏二國的戰火。等他們自顧不暇自然就無力傷燕了。”

“你說得好聽。”林飛沉著臉調轉過頭,“馮翼帶走赫連定難道不是在引火燒身嗎?”

“太子有太子的打算。”魏彪淡然一笑,“那不是小的所能幹預的。”

“為什麼要找我說這些。”林飛冷笑,“難道你不知道我與拓拔燾關係非淺。”

“小人隻知道太子殿下讓我做的事從來沒有錯過。”魏彪微笑道,“如今太子人已在平涼,特為見您而來。”

林飛一驚,驀然脫口:“什麼?他竟敢在這個時候回平涼!”他陣前反悔,帶走赫連定,拓拔燾正在震怒。要是被他發覺……

“正因為這裏太危險,誰也想不到他敢在這時回來。”

林飛喟歎,“此人行事太過冒險……”

魏彪悵然,“那是您不知燕國內情。很多事,太子不做,也不會有別人做。燕國之勢,岌岌可危。”

“這和見我有什麼關係。”林飛不解。

魏彪驚覺噤聲,半晌才訥訥道:“太子傳話說……他隻想見見離散多年的妹妹……”

宮城西角的竹林襯著一輪微紅的妖月。

披著白色鬥篷的人,正靜靜地等在那裏。

竹林搖曳,細小的葉片發出輕不可聞的聲響,手中微明的燈映亮那人含笑的鳳眼。

林飛怔怔地看著馮翼。雖然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但又總覺得今晚才是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有著完美臉型優美眉骨細長鳳目的未來王者,以前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魅如春水的柔倦,這一刻,卻在狂狷美豔中帶出了一國太子的氣度。隻是當他向她微微一笑時,包裹周身不可靠近的氣息便清冷俱散了,一地橙黃的竹林裏,他好像還是當日畫舫中笑如暖玉的啞巴琴師。

見她局促呆怔,馮翼笑著招手,“過來啊……”

聽著他柔柔淡淡的嗓音,就像受到蠱惑似的,林飛果然呆呆地走近幾步。直到近前,才覺得不對勁地別轉過頭,不習慣地小聲問出:“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

頭頂傳來清如流水的笑聲,“連拓拔燾都能看穿我們有關係。我這個當兄長的又怎會不知道呢。其實……”他音色綿綿道,“早在江南舫上,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誰了。”

“哎?”林飛詫異,不由得挑眉抬頭,正看到馮翼淺笑盈盈向她望來。

“你左手背上有顆紅豆大小的紅痣。當年母後的手上也有這樣一顆。父王常常提起,我那失散的妹妹生下來就在同樣的地方長著一樣的小痣……”馮翼微笑,“不然,我何必刻意當著外人,講起自己妹妹的事。”

“他,我是說……”林飛猶疑道,“那個人有提過我的事?”

“當然呀。”馮翼美目微睜,“父王時時想起這件事,還要淚流不止。有生之年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找回戰亂時失散的女兒……”他拉起林飛的手,“你是我們燕國的公主,當然要回到燕國去。”

“可是,可是……”林飛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一時懵住了。

“你是怨恨父王丟下了你?”馮翼掀起長長的睫毛,青色的瞳孔若透明的琉璃。高挑的美麗男子,噙著淡淡的微笑又夾帶一絲愁苦的模樣,誘惑動搖著林飛的防備。

這是哥哥,如果和他一起離開,就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了吧。她也就有了父親,兄長,有了她欠缺的一切缺失。可是,內心某個地方,卻在抗拒,抗拒著這麼柔軟的誘惑……抗拒著這麼近在咫尺可輕易獲得向往已久的溫暖。

“我、我不能走……”

憂悒地搖頭,說出不太情願的拒絕。因為要去當燕國的公主,她就勢必得拋下佛狸。

“是為了拓拔燾嗎?”馮翼溫和地笑了笑。不經意地垂睫,望向單手擎舉的雪色燈籠,“那個弑父又不守信的人。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他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那我最好的選擇是什麼?”林飛按住心口,問這個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妹妹,卻到了現在才開口承認的人,“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給過我什麼選擇的權利!我也不管佛狸對別人怎樣。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但他會把我當成是最重要的人!至少,他沒有想過要拿我當一個籌碼。”

長長的睫羽下,幻色搖動,及地的白衣也隨風飄浮。幾片竹葉輕輕打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泥土地上。

“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想聽到你說他的壞話!就算佛狸利用過我,可是你現在所做的又是什麼呢?在這樣的夜晚,叫我來這裏,利用我們間的血緣,你所要做的又是什麼呢!”她不相信馮翼,她不會再隨便相信任何人!

“我所想做的隻是帶走你。”清清涼涼的音色流金霏雨般地飄渺而來,有人低低地說著,“……因為你是我妹妹。”

林飛背轉過身,眼淚不爭氣地滑落。

不想承認被這句話打動了,但她確實是被打動了。

明明知道危險,還是在這種時候跑回城來,為了見她一麵,說要帶她離開。如果這樣的話,早一些時候,早在那個秋分的夜晚前,對她說,說不定她會動搖的。

可是現在的她已經沒有辦法拋下佛狸了。

在那片菜田裏。佛狸望著她的眼神,已經讓她有足夠的自信去相信,她就是佛狸所追尋的那個唯一的人。她是他想要與之白首、與之一路並肩走下去的人,從相遇開始就沒有放棄過她的人。無論做了錯事,正確的事,都希望得到她認可的人。無論是讓她憤怒,還是讓她開心,無論說什麼也不需要掩飾,因為一起長大,一起經曆過太多事,才會結下特殊羈絆的人!

她怎麼會選擇去當莫名其妙的燕國公主,而拋舍下拓拔燾呢。

她望著馮翼,在這一片淡月朧明的光影裏,在這一地如鹽的月色下。

驀地,她走過去,伸出雙臂,踮起腳,用力地抱住了他。對方的衣料磨蹭著臉頰帶來涼涼的溫度,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是兄長的懷抱呢。

從小的時候起,就期盼著能得到的家人的懷抱。

可是,現在的她,卻有了比起未曾謀麵的父親,更重要的人。就算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思念;就算要一直一直在心裏這樣矛盾的糾結。她還是無法舍棄拓拔燾,她無法舍棄把她當成最重要的那個看來堅強、卻其實也會因為怕死而懊惱哭泣的、高傲又脆弱的佛狸……

“對不起呢,哥哥。”

在秀若芝蘭的男子耳畔低語過後,林飛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向屬於她的領域。

“我不會讓他攻打燕國的!放心吧!”一邊跑一邊向身後喊著,她無需為馮翼怎麼離去而操心,那個男子既然能進得來,就有他的辦法再出去。

而那道流麗冷澈的注視,當然也被阻決在了林飛的一轉身之後。

為了佛狸而舍棄了最渴盼得到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其實她早已發現,她最渴盼得到的那樣事物……早就已經從佛狸那裏得到了呢。

比起血緣更親密的賜予……

被當作不可替代的絕對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