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四三九年九月,涼國出降。北魏帝國統一華北,五胡十六國結束。南北朝時期正式開始。

“陛下,眼下我軍士氣正旺,可一舉過江,攻向南方。”

“司徒此言恐有不妥。我軍連年爭戰最好先休養生息……”

“南人甚懼我主!應挾其威懾一統天下才是!”

“北方諸國遺留問題尚多,需要先平內亂……”

殿前兩方人馬各執一詞,爭得麵紅耳赤。北方最年輕傑出的君主卻隻是心不在焉地望著殿側。

稍頃,道士裝扮的男子探出一個頭,賊眉鼠眼地衝他招了招手。拓拔燾旋即起身,隨隨便便地甩了甩袖子,“有事明日再議。”便匆匆忙忙地向後宮跑去了。留下一殿麵麵相窺的臣子。

“一定是那妖道寇謙之又回來了……”

“聽聞他這一年來四處為陛下尋找傳說的不死靈藥?”

“世間哪有那種東西?妖道啊……”

“這妖道到底什麼來曆,為何陛下如此信賴於他?”

“聽說是崔浩那弄臣引薦的。宮內有人傳說,崔浩見到那妖道還要稱他為師父,根本就是漢人誤國。”

將士們搖首歎息一番,也便一一散去了。

拓拔燾站在殿內側廊前向寇謙之打聽情況:“怎麼樣?”他眉目隱含薄如煙靄卻深拂不去的焦慮,這一年來早已習慣了無數次的期待與失望,卻終究無法學會不抱期望。

“飛兒吃了那個什麼金台靈芝後有沒有效果?”

寇謙之訕訕地雙手插袖,“要說沒效果吧,她也算吃得唇紅齒白小臉圓胖胖的。要說有效果吧,反正她還是一問三不知……”

拓拔燾失望道:“那就是無效了?”他拉扯著寇謙之的道袍把他拽到角落,“你不是說,要我隔段時間再去見她。空白中的想念可以刺激她恢複記憶嗎?她有沒有問起過我的事?”

寇謙之苦笑道:“她看到我,還是管我叫做師父。你說她有沒有可能會問到你……”

自從林飛從燕城摔落,雖被位於下方的將士接住,皮肉並無大礙。隻有記憶向前憑空倒轉了二十年,除了寇謙之以外的人,一個也不再認得。就是寇謙之,這位算得上與林飛青梅竹馬的師兄,也是被林飛當作早已仙逝的師父來親近的。

“自從她這樣叫我以後,”寇謙之摸著臉神色古怪,“我就越發覺得我長得真的很像師父年輕時。哎,陛下,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其實是師父生的?”

拓拔燾沒好氣地甩袖,“誰有工夫管你的身世……”

“不是吧!這麼現實!我也是很認真地在幫師妹想辦法的啊。”

不顧寇謙之在身後憤憤不平地抱怨,拓拔燾鬱鬱不樂地走向供林飛居住的殿室。他將林飛的房間安排在宮內最寂靜的竹園,對外隻說國師要修身養性,不喜打擾,除了他與寇謙之,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遠遠望去,有位佳人正站在晌午橙黃的暖色裏。似乎聽到身後有人,轉頭明波一睞。

“公主……”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拓拔燾穩了下腳步,又掛上不動聲色的麵具。麵前清麗的女子正是助他一統北魏的功臣,將涼國一手獻上的涼國公主祖渠玉。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略有不快。

“聽說陛下很喜歡此處風景。每日處理完國家大事便在此修身養性。”祖渠玉揚唇璨笑,“原來竟是真的呢。”

“是啊。”拓拔燾淡淡道,“道長學識淵博,著作豐富,與他談論每每定有收獲。”

“是這樣啊。”祖渠玉單手扶枝側過肩來似笑非笑,“原來那個賊道士除了偷看別人洗澡,還相當有見識。”

“如今他是我朝天師。言語間還請公主尊重一二。”

“他是你朝天師,我是什麼。”祖渠玉哼笑一聲,“我這皇後難不成還輸給一個道士?”

拓拔燾冷冷地看她一眼,“公主,你我之間本無情分,一切原是交易。你勸你父王助我,我給你皇後之尊。大家既然各取所需,就不要節外生枝。”

“你現在當然這樣說了……”祖渠玉陰森森道,“當年若不是我涼國做你的後援,你怎能在複雜的北魏宮廷活到成年。”

拓拔燾不快地截斷她:“佛狸做事向來知道感恩,也請公主自己懂得分寸。”他徑自推開公主的擋路,進入特意用籬笆圍起的竹林。

每走一步,既是輕盈也是沉重。就像他每次見到林飛的心情,既是期待又是惶恐。他忘不了當林飛醒來望著他露出天真的笑容,卻微笑著問“你是誰”時,一瞬間好像沉入萬丈深淵般的孤苦。雖然這一年來,幾乎日日陪伴在她左右,卻連半點恢複的跡象也沒有。

被自己所信賴、所依托的人,如此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痕跡地抹去了。就像是被拋棄了一百次一樣地撕心裂肺,卻隻能認定這大概是一種報應。

他得到天下,卻失去了林飛。

雖然她一直就在他身邊,雖然寇謙之安慰他說林飛這種情況是受到突發性刺激,說不定哪天打個雷便又自己恢複了也不一定。但他沒有自信,他期望她快點恢複,又但願她永遠都不要想起。

因為比失去林飛更可怕的,更讓他無法承受的是被林飛所憎恨。

想要得到的,從來都是林飛的愛情。

所喜歡的,一直都是與北魏宮廷的陰霾截然相反,笑起來有如冰雪初融嵌入絲縷陽光的率真女子。

渴望得到某人的愛,而去用力地想愛某個人。

一邊說著:我喜歡你。一邊卻做出不利於對方的事。不是因為愛得不夠,而是這愛太過自私。

有時他想,他一定被林飛看穿了吧。所以到了最後那一刻,那個女孩望向他的目光裏第一次有了複雜難解的怨尤。

從那一秒開始,她就再也不是能任他猜到心事的林飛了。

寂寞地望向竹林盡頭寂靜的殿堂。

模仿著林飛生長環境搭建的小屋前,女子披著烏黑的直發,赤腳坐在屋前的階梯上。

“飛兒。”壓抑著內心的酸楚,他叫她的名字。

骨碌碌的大眼轉來,翹翹的睫毛倏地掀起,圓圓的臉上露出一抹呆呆的笑,“你是誰?”

又是這樣,拓拔燾苦笑。走近前去,他彎下腰,讓視線與她持平,“我是佛狸呀。”

“佛狸是誰?”

“是會來陪飛兒玩,送糖果給飛兒吃,永遠都要和飛兒在一起的人。”他柔聲地一字一句說給她聽。

林飛卻隻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打上他的腦門,“騙人!師父說了,平白拿糖果給小孩子吃的都是壞人!”

拓拔燾隻能苦笑,視線下垂,見到踩在階上像年糕一樣白白的腳踝。

“又不穿鞋。”他按住她的腿,“入秋了,會著涼。”

“不要!不要!”林飛鬧脾氣地把腳藏在裙子裏麵,“穿鞋好麻煩的。飛兒不要穿!”

“好、好,不穿就不穿。”他怕她跑掉,連忙抓住她的手。隻是這樣與她並肩坐著,心裏某個地方便被酸楚而又溫柔的物質填充了起來。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林飛就是他印象裏的大人,雖然偶爾會露出天真的樣子。但更多卻總是保持大人的風度,讓著自己、容忍自己。自己的脆弱、醜陋、欲望、野心……每一次隻有在林飛麵前,才不怕被遺棄般地表露出來。因為相信,林飛一定能夠包容自己的全部。用那個“既然已經這樣,就算了吧”的大而化之的笑容。

同樣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笨拙到再三再四地觸怒林飛。

現在輪到林飛是小孩子了,立場顛倒了過來。有時看著胡鬧的林飛,才能想起自己是不是也曾經這麼任性。其實他不在意就這樣照顧林飛一輩子,可他真正的願望,還是希望她能夠恢複記憶,對他說一聲:我原諒你,佛狸。

這樣的話語,是否終其一生,隻能在夢中聽到呢。

望著坐在身側,安安靜靜雙手托腮的林飛,想起的卻是有如落葉紛飛的幕幕過往。

“帥帥的小哥,幫我指個路,我就倒給你醫藥費哦。”保持著鼻尖相對的姿勢,有著美麗鳳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樣子……“堂堂皇子之尊。為什麼反而跑來找一個漢人幫你說話?”用單腿踩在軟墊上,擺出金雞獨立的造型手撐轎額俯望他時痞痞的樣子……

“我、我不要!”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好像一旦收下他的發簪,就是按下了某個約定的手印時緊急慌張的樣子……

“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吧。”豪氣幹雲地一轉身,就好像能這樣把所有不開心不理解卻不願再糾結下去的矛盾全部扔掉的樣子……

在秋分夜的扁豆田裏,像個最最普通的農家女孩兒用一根白扁豆打著他玩時笑鬧作一團好開心好可愛的樣子……

她傷心時的模樣,她倔強時的臉孔,她哭泣時難過時微笑時歡喜時以及最後的最後那麼絕望一顧的樣子……竟然全部鐫刻在他心裏。

她雖然忘記了,可他卻沒有辦法忘記。

相識相知相依的記憶隻被一個人銘記。普天之下最嚴重的刑罰也不過如此。雖然林飛就坐在身畔,一起看著開始飄舞的落葉,但那個不論他做了多少壞事雖然生氣卻還是沒法不原諒他的人,他卻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

“你哭了?”

修長的手指伸到麵前,嬌麗的容貌隨著千縷青絲的擺蕩,倏地橫在他低垂的眼前,轉了個身的林飛硬是托起他的臉,用那稚子般嬌弱美麗卻足以刺痛他心扉的眼神怔怔地望著他看。

“為什麼會哭?”手指托起透明如露的淚,“你不是男孩子嗎?男孩子怎麼還可以哭呢?”

熟悉的聲音帶著幻覺般的溫度這樣一波波襲來,像遙遠的遙遠以前,娘親被父皇處死的那日,孤小的身影站在城牆處,無聲落淚的時候,青紗罩麵的男人從身旁路過,又回頭,彎起溫柔慈愛的眼眸。

“你不是男孩子嗎?男孩子怎麼還可以哭呢,不管要做什麼事,僅僅靠哭泣可是沒有辦法的哦。”

“在你的心裏啊,被種下了一顆種子。沒有辦法拔除的種子,有毒的種子。”長者溫柔地看著他說,“但是沒關係,隻要你能夠讓它開花就行了。如果它能開出潔白的花朵,你的憂憤也會隨著花開而謝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