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時的權臣崔浩對年幼的皇子偶一為之的溫柔。
而對小小的拓拔燾而言,所能夠理解的開花的種子,就是唯一可以自絕望中拯救他的——權力。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唯一不會背棄他的東西,才是唯一可以保護不想失去的人的憑依。
如果沒有誰來期待他,那麼,隻好由他自己來期待自己。所以,不愛他的父親也好,軟弱可憐的母親也好……無法擁有的東西,就選擇放棄。然後,讓自己變強,去愛那些他可以擁有的東西。
可是坐上了盼望已久的寶座,望著俯在腳下的朝臣,卻為何感覺胸腔之中一片空落落。
有毒的種子已經消失了嗎……那麼為何沒有留下白色的花朵。僅僅隻還他於一片無盡的空虛……
即使遇到了得意的事,讓自己感覺開心的事,想要迫切告訴某人的事,卻已經失去了可以一直一直向他甜美微笑的人……
失望地發現,僅僅依靠曾經無比相信的權力,還是沒有辦法得到幸福,沒有辦法擁有唯一被他賦予了呼喚他名字權利的少女……
拓拔燾再也難以忍耐地抱住林飛,緊緊的、緊緊的,任由眼淚濕濡她的肩頭,咬著她的衣服支吾不清地哀求:“你回來好不好,請你回來吧。你要怎樣都可以,你說什麼我都聽。哪怕你是回來和我鬥智、鬥氣……”
他說不下去了,被也許林飛一輩子也不能恢複記憶的恐懼攫獲。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帶著一點迷糊和包容在頭頂響起——
“我不會鬥智,也不會鬥氣。但是我會鬥草哦。佛狸,不要哭,我們來鬥草吧。”
他猛地抬起頭,卻撞入女子笑成月芽的大眼。她笑盈盈地看著他,手裏拿著一株野草,“哪!我記住了哦。你叫佛狸對不對?男生還哭,真是羞羞臉哦。”
“對,我叫佛狸。”他期待又不安地看著她,“再叫我一次。”
“佛狸。”林飛回應得清清脆脆。
“好的、好的。”他忙不迭地擦幹臉上的淚水,“我們來玩鬥草。”他手忙腳亂地拾撿著園中的草木,又是開心又是酸楚。“我一定會讓你恢複到從前的……一定會的。”他拔著草,保證般地說著。
不遠的幾叢竹葉下,有人苦笑搖頭,“若讓那些將軍大臣看到他們一統北方的賢主,陪個白癡玩鬥草,一定眼睛也會瞪脫窗吧。”
站在他身側的女人狠瞪他一眼,“那你為什麼不快點帶走那個白癡!這樣下去,拓拔燾怎麼可能會愛上我啊。你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寇謙之慢條斯理地看了一眼凶神惡煞的當朝皇後,慢吞吞地說道:“他現在隻是被叫一聲名字,就高興成這樣。但是他擁有的時候卻又不懂得珍惜,人們為何總是不斷犯下這樣的錯呢。盡管當事人始終覺得以他們的立場來說,他們根本沒有做錯什麼。卻不明白,在情這一字的麵前,原本就並無是是非非,你要去傷害愛你的人,本身就已是最大的過錯了……”
“聽不懂你在嘰嘰咕咕些什麼。”前涼國公主今北魏皇後,大怒著拂袖而去。
而寇謙之好脾氣地望著心儀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又摸了摸鼻子,這才慢慢地步出,“我說陛下啊。”他撩起道袍,伸出小指優雅地撣落幾片肩上的秋葉,“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古老而又先進的失憶症治療法——‘昨日重現’呢?”
金色的麥田就在視野所及的地平線。
然而牽著女子的手一連走了很久,還是觸不到秋日薄藍的天空下,那伸手便可接觸般的豐饒濃重的顏色。
不知道是不是在中途走上了岔道,眼前的路變得越發細窄。他留下馬匹,牢牢地握緊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腳下的小石塊,一麵小心翼翼地開道。
近一年來,他帶著林飛去了很多地方。沒有人會相信,如今這個風塵仆仆一身藍色勁裝的男人就是一統華北最傑出也最年輕的王者。
就像寇謙之所說,有些事情可以等待,然而另外一些事,一旦錯過了時機,就永遠失去了彌補的機會。
他帶著林飛去柔然,指給她看當年自己失足掉落的洞穴。甚至還不辭辛苦地用繩子綁住腰把自己放進去,學著那一晚的樣子喊話給她聽。在四麵都漆黑,隻有月光從上方灑落的夜晚,他不知道被留在上麵的林飛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她是會多少想起一些呢,還是依然眨著茫然的大眼,懵懵懂懂地咬著手指?隻是這樣想著,眼淚就覺得辛酸地要淌下來了。明明他從來都是個不哭的人,卻總會被她、被這個叫做林飛的女人觸到最最脆弱的部分……
然後就像當年那個夜晚一樣,小小的腦袋慢慢出現在上方,往下望著,映著一天清澈的月色,泉水般的聲音溫潤著他幹枯太久太久的心。
“佛狸?”
雖然隻是這樣怯怯的細小呼喚,或許隻是她終於在兩個人的相處中重新記住他的名字,卻也已經讓他看到了希望,讓他覺得開心。這開心竟然比他一統了北方的心情來得還要強烈……來得讓他自己震驚。
於是他繼續帶著林飛南下,去江南,再轉平涼,去每一處曾經被他們寫下回憶的地方。就算林飛沒有辦法恢複記憶,他也要攜她一同造就新的回憶。
愛是一種比較級。
當愛每日就在身邊的時候,反而無法感覺得如此強烈。就像隻有親口吃下難吃的東西,才會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好惡……
一統北方後,他重新舉行隆重的登位大典。
俯望著腳下跪倒的臣民,內心卻有著說不出的空虛。害怕被拋棄而去不停地奪取,相信隻有手中掌握著力量,才能擁有不會失去的東西。
那麼,內心深處為何還會如此寂寞呢?
聽從臣子們的建議,冊立了涼國的公主。他夢想著讓與像貢品般被送給父親又慘遭殺害的母親來自相同地域的少女,站在國家最高端的位置,以彌補曾經無能為力的缺失。然而他無法給予她愛,哪怕他原本以為他可以做到相敬如賓的溫柔……
自四方獻上的寵姬不計其數,心卻還是遺落在林飛那裏。
相信即使自己變得一無所有,隻有林飛依然會向他粲然微笑。不用努力、不用爭取、就已經屬於他的東西,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與他相遇……
他曾發狂地許願說——
可以換回那時的微笑,用一切交換都可以。
如果還可以再次成為被她所信賴的人。
那薄薄的無形的兩個人的關係……真的在斷裂之後,便沒有修補的方法了嗎?
就這樣牽著林飛的手,走向看起來那麼近,卻又像在遙遠的地平線一樣無法觸碰的田地。他揉揉眼,記得那年摸秋明明就在這裏……為什麼記憶裏的風景竟然也會改變呢。
“你還記得嗎?”他口幹舌燥卻又無比耐心地說給她聽,“那時我們就在這裏打鬧,滾到了農人的田裏……”
“嗯?”她不解地歪頭,額上有著因走路而淌下的汗滴。
“我還唱了歌謠給你聽,白露早,寒露遲,秋分中麥正當時。”他定定地看著她,細心地擦去她額角的汗水,“那時草在瘋長,風在亂吹,平涼城被染得紅了一半,白了一半……”
“白了一半?”她下意識地皺皺鼻子,像在反駁他說錯了。
他淺淺微笑,“紅的是楓葉,白的是扁豆啊。就像在說,我們兩個一定會在一起白頭到老。”
“隻有我們兩個嗎?”她翻著眼皮,偷偷地努嘴。
“嗯……”他失落地頷首,“雖然我以為我挑選的是更加合適的人。”
林飛沒有回應,而拓拔燾也早就習慣了她的不回應而繼續自言自語:“我以為我的心是可以分成兩半的。但是真的做了,才發現原來不可以。若是把你放在一座秤的左邊,沒有什麼能達成完美的平衡。隻是我錯誤地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失去你……”愧疚地對上她望來的目光,他伸出指肚,細細撫摸她的臉,“我一直都太自私,就像你說的那樣,不斷欺騙你……我總以為,飛兒除了我,就什麼都沒有。我是最愛飛兒的人,所以飛兒一定會原諒我——這些想法很過分吧。如果你高興,打我罵我也可以……”
他苦笑地看著她,“因為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隻會向你索取溫柔與犧牲的小孩子,不再是霸道的什麼都要把握在手中的拓拔燾。在你從城上掉下去沒有睜開眼的時間裏,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生根本不可能事事盡如我意。所有的‘兩全其美’,都隻是靠著另一個人的妥協與犧牲。
“所以我沿著這樣的道路和你重頭來過,然後選擇在終點告訴你,如果是現在的我,重新與你邂逅相遇,我有把握不再做出任何讓你傷心失望的事。”凝望她的目光由堅定變成了火熱,看著依然一臉茫然的她,他莞爾微笑,“然後,如果你願意的話,終點就會無限地推移至下一站、再下一站去……我們永遠都這樣走下去,向著看不到終點的麥田走下去……”
“不回去了嗎?”有風吹亂林飛的頭發,連帶遮掩住她的表情。
拓拔燾無謂地聳聳肩,伸手撥開林飛發上沾染的草葉,“——虜馬飲長江,佛狸死明年。這是江南人一早在流傳的歌謠呢。說我隻要率軍過長江,就會死的一個預言,已在大江南北甚器塵上。”
林飛遲鈍地眨眨眼,被未曾完全整理好的頭發,阻礙了視線。
拓拔燾似乎想起愉快的事般微笑著說道:“我不知道是誰在傳說我會南下的流言啦,不過半個月前到達平涼的時候,倒是意外地聽說了些有趣的事哦。”
林飛再眨眨眼,討厭的野草,被風吹得四下亂飛呢。
“聽說皇後傳繳天下,說輕率發兵的當朝魏帝已在途中中毒而死。預言竟然靈驗了呢……不過這些都是半個月前的事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說起了呢。”
林飛還是看著他,不明白地歪歪頭,小聲遲疑地問:“你……不就是皇帝嗎?”
“嗯。”拓拔燾繼續無謂地聳肩。
“那他們為什麼要說你死了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呀。”拓拔燾挑了挑眉,“我原本是將一切托給寇天師監管後才出門的。大概他和皇後已經不希望我再回去了吧。”
這樣一句短短的話,其實包含了很多很多內容。林飛不解地看著拓拔燾,不明白他怎麼可以說得這樣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