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楚天容貌與張慕依稀有點相似,俊臉瘦削,膚色黝黑,乃是楓城一家沒落大戶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財不足以捐去他的征兵令,遂隻得前去參軍。
李慶成率兵守衛楓關時,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員。匈奴敗退後,西川歸順,唐鴻與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見此人性格沉穩,又熟楓山百裏地勢,派他帶著舉薦書前來投奔唐鴻。遂加入鷹隊。
趙楚天身高是眾侍衛中最高的,受張慕嚴格訓教,舉手抬足間隱有張慕風範,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側影依稀令李慶成有些觸動。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們認識不?他的家在哪裏?”李慶成不知為什麼就想起他了。當初勤王兵進城,多虧有狄雁峰作為接應,守住了城門,然而即位的半個月後,李慶成封賞時狄雁峰卻沒來。稱道是在戰鬥中受傷臥床不起,傷勢甚重。
李慶成隻得著唐鴻替狄雁峰領了封賞前去探望,諸事紛繁,無法親至,也不知好了沒有。
趙楚天道:“陛下怎麼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雙亡,據說是唐大將軍生前提拔上來的。”
李慶成問:“我記得破城時他被敵軍射了一箭,現傷好了嗎?”
趙楚天道:“回稟陛下,狄雁峰中箭後傷太重,夏天難好,拖了兩個月就去了。”
李慶成靜了,問:“怎也不告訴我一聲?”
趙楚天:“臣不清楚,傷重時臣跟著張將軍前去探望他,後來據說壯烈了,臣就沒去,著幾名弟兄領了出宮令去奔喪,回來說的。”
李慶成問:“你們去時,他說了什麼?”
趙楚天說:“張將軍讓他好好養傷,陛下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他說,七年前,陛下小時候在讀書那會兒,他還是個尋常侍衛,辦錯了事,在外頭跪著挨方皇後的罰,陛下念完書出來,賞了他一塊糖,領著他走了。”
李慶成又靜了。
“厚葬了麼?”李慶成又問。
“厚葬了。”趙楚天答:“方將軍和張將軍親手去辦的。”
李慶成道:“黃謹,明天讓方青餘去查查他家裏還有什麼人,應當還有些親戚,派人去他家鄉修個祠堂,賞他親戚銀子。”
黃謹應了。
李慶成又翻了個身,噯的一聲,自言自語道:“我也知道現在追封沒什麼用了,不過心裏踏實點兒。”
趙楚天道:“陛下向來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無憾。”
“珍取眼前人。”李慶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張慕,若張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會怎麼辦?厚葬?追封?李慶成想到這裏就胸口劇痛,險些發了瘋,坐起身子躬著猛喘。
“陛下!”黃謹駭了一跳,忙進殿來。
李慶成艱難地咽了下唾沫,說:“傳張慕來。”
黃謹忙出去傳令,李慶成怔怔地在榻上坐著,等著。
張慕來了,一身單衣薄褲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頭散發。
“怎麼衣服也不換。”李慶成道。
張慕站著不住發抖,上前一步,問:“你沒事罷,頭疼?慶成?你怎麼了?”
李慶成忽地想起,這個時間點宣大臣覲見,是立遺詔的當口,無怪乎張慕被嚇著了。
“沒事。”李慶成道。
張慕:“黃謹急詔召我,騎上馬就來了。”
張慕的聲音仍不住發顫,顯是被嚇得夠嗆,看著李慶成,許久後李慶成道:“沒事,你回去罷。”
於是張慕又回去了。
三天後。
李慶成孤零零地坐在禦書房裏,對著疊到天花板的奏折,隻覺說不出的厭倦,剛當了幾個月皇帝就膩味了,來日起碼還有不下三十年,這可怎生是好?
李慶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折全推進太液池裏去,不幹了。
正煩躁時,麻煩找上門來了。
折子一封,肇事者三人。
戶部侍郎孫岩作陪,戶部尚書匡喻函,進來告狀了。
“請陛下給老臣做主呐——!”匡喻函老淚縱橫,李慶成一見之下,隻覺說不出的頭疼,打開折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揭發鷹侍出宮,在京城中如何無法無天,欺男霸女,威逼良民,橫行霸道的內容。
“老臣……”匡喻函雙膝跪地:“老臣四代單傳,就這麼個獨子,今日在京城玉金樓遇見鷹衛,一語不合,各位侍衛大人們便大打出手,直將犬子打得遍體鱗傷……”
李慶成將折子一扔,冷冷道:“玉金樓是什麼地方?王沐之!”
當值的鷹衛被點到名,支支吾吾不敢明言,李慶成問:“窯子是罷,許你們出宮就是去逛窯子?都有誰去了!帶過來!”
去嫖的侍衛隻有兩名,一見戶部尚書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陛下!我有話說!”一侍衛忙道。
李慶成勃然大怒道:“平日太寵你們了麼?!誰許你開口的!先打二十板子再說!”
這下李慶成要嚴辦了,眾人忙單膝跪地求情,李慶成冷冷道:“都給我打!”
兩名侍衛還未開口,便被架在禦書房的門檻外,當著尚書的麵打了二十板子,直打得鮮血飛濺,慘不忍睹才算完事。
打完李慶成卻不讓他們走,下來好言安慰戶部尚書一番,言道:“匡老莫動氣,須得為我大虞愛護身體,朕過幾日親自過去走一遭。”
“黃謹,你帶些補藥,傳太醫去匡老家看看。”
匡尚書既得了麵子,又得了裏子,千恩萬謝,涕淚橫流地走了。
孫岩靜靜坐著,知道李慶成還有話說。
兩名侍衛跪在禦書房外,大腿上滿是血,搖搖欲墜。
李慶成道:“現可以說了,為甚麼打人?”
“他議聖。”被打的一名侍衛眼中強忍著淚,似是十分屈辱:“那廝在窯子裏說陛下的壞話。”
“說來聽聽。”李慶成雲淡風輕地翻開另一本奏折,提筆蘸墨。
“說陛下遲遲未婚,是因與張將軍有……有……”
“有苟且之事。”李慶成接口道。
“是、是……”那侍衛道。
李慶成:“爭風吃醋爭不過你們,便出言羞辱?”
孫岩哈哈大笑,表情卻有點僵。
“陛下料事如神。”孫岩道。
李慶成:“一個兩個長得俊,身材好,匡家那小子想必爭不過你們,被惹惱了。還說了鷹隊不少齷齪話,是罷。”
另一名鷹侍茫然點頭,李慶成合上折子摔到一邊:“這話倒沒說錯,朕與張將軍確實有過苟且之事。大家心裏都明白。”
孫岩徹底尷尬了,就連兩名侍衛都不知該如何接口。
李慶成道:“但心裏明白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匡家那廝還說了甚麼?”
侍衛道:“回稟陛下,還說皇後也不想嫁陛下,皇後心裏早就有人了。”
那一瞬間孫岩的臉色猶如天打五雷轟,鷹衛們向來有李慶成慣著,天不怕地不怕,隻要滿腔忠誠朝著天子足矣,無論甚麼都說的大實話。
“那麼,匡家公子還說了,心裏的人是誰?”李慶成冷冷道。
“張將軍。”侍衛之言擲地有聲。
孫岩腦中一片空白,侍衛又道:“張將軍一片赤誠忠心,陛下請勿動怒!”
李慶成哂道:“這牽扯可真夠亂的,匡家那小子編故事編出癮兒來了。”
孫岩忙道:“陛下,舍妹平生對陛下一番仰慕之心,當年聽聞陛下不知下落,孝帶都備好了,一心守寡,陛下切不可……”
李慶成淡淡道:“絕無此事,不說你妹子,就說張慕,也決計不可能。”
侍衛們都沉默了。
孫岩滿背冷汗,點頭道:“謠言止於智者。”
“嗯。”李慶成的表情令孫岩實在猜不透:“你倆下去好好養傷,你們誰的相好被匡大人的公子搶了?”
一名侍衛道:“我,陛下。”
“林栩。”李慶成又漫不經心地抽過一封折子繼續批:“你養好傷後,帶著鷹,再到那家玉金樓裏去,繼續與他爭風吃醋,但這次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