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琉璃(喬克天使)
楔子
時值臘月,蘇州城內一大早便陰陰暗暗的,一片灰色的天幕開了幾道縫隙,現出蒼白的太陽來,感受不到絲毫的熱度。城外因多有稻田,空曠無阻,風勢更毫無顧忌地肆虐大地。
背依小河的幾間草屋,前院的籬笆門被風吹得“喀嗒喀嗒”作響,草房前屋是客廳和飯廳共用一室,隻有兩張長條椅子和一張矮木桌,大概還是新的,白滲滲的木料還沒刷上桐油。後屋是臥室,以布簾相隔。
喬天師坐在矮凳上,順手朝火盆內扔了兩塊木頭,木塊才遇火苗,頓時騰出一股濃煙,不一會便蔓延整個屋子,離火盆最近的喬天師首當其衝地被熏澀了眼。架在火盆上的水壺內的水咕嘟咕嘟地輕響著,卻是早已經開了。
喬天師手在眼前揮了揮,驅逐煙氣。她腳邊攤著一個皮革所做的刀具袋,把手中的削刀塞進去,沿著刀柄把刀具摸了一遍,隻靠手感便到細刻刀。膝上放置的青樟木已初具模具的雛形,手握著刻刀,喬天師毫不遲疑地沿著木頭的紋理下刀,腳下堆積著細碎的木花,那是勞動了一上午的成果。
“吱呀”一聲,一股冷風隨著柴門大開而趁機闖入屋內,驅散了才團聚的熱氣。喬天師猛地打個寒顫,但並沒有停下手中工作,她頭也不抬地說道:“琉璃,回來了。”
許久才聽到“唔”的一聲,算是打了招呼。柳霓雪從袖中掏出油紙包裹的米飯和青菜放在矮桌上,剛買時還是熱氣騰騰的,因為天太冷,拿回家時已有些涼了。
但飯菜的香氣還是引得喬天師抬起頭來,她看了看手中已完至大半的模具,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猶豫了半天,還是屈從於人類本能的欲望,放下刻刀和模具,走向矮桌。
“先洗手才可以吃飯。”
柳霓雪冷冷地提醒著,喬天師“哦”了一聲,聽話地從牆角處拿起小木盆,由水壺中舀了一瓢熱水,雙手沾了沾就往衣服上抹了抹,算是洗好了。
“……”柳霓雪努力地把想要喝斥的話吞回肚中,卻在看到喬天師狼吞虎咽的模樣,不覺心頭起火地高叫道:“喬,告訴你多少遍,吃飯時要細嚼慢咽,細嚼慢咽!你就不會優雅些嗎?”
並未停止扒飯的動作,喬隻是抬了抬眼看向柳霓雪。怨不得大家都說江南多美女,琉璃就美得極為細致。如紗般柔順的黑發,如瓷般滑潤的肌膚,美麗得讓人不禁會看呆的臉,連吵人的聲音也是輕輕亮亮的,雖然是無抑揚頓挫的生硬,但還是極為好聽。
喬天師對琉璃的脆聲軟語隻是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而後又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中,三人份的菜此時隻剩下幾片蔥花菜葉。
“……我還沒吃啊。”用力握著筷子的琉璃咬牙說道。
已把菜塞進嘴裏的喬聞言連忙又把青菜從嘴裏扯出來舉到柳霓雪碗前討好地說:“我還沒吃,給你好了。”
她怎麼會遇到這種人?!
柳霓雪一瞬間露出不知是怒還是悲的表情。
她到底因為什麼而和這個粗魯,不會看眼色,愛惹事,無法無天的人糾纏在一起的啊!她不明白喬是因為什麼而纏上她,到現在成了再也擺脫不掉的局麵。
把白飯從桌上迅速拿開,柳霓雪捧著碗不再理喬地低頭慢慢咀嚼著,很容易便嚐出米飯因水兌得太多而煮得濕膩而且粘牙,感覺不出絲毫美味。自從遇到喬以後,她無論衣食住行的水準都一年比一年降低,尤其最可恨的是喬有著野獸般的食量,害得她總是吃剩菜白飯,導致極度的營養不良。
看到柳霓雪臉色不對,為改變沉悶氣氛,喬天師露出乖巧的笑臉,重開一個話題:“琉璃,蘇家該接你的生意了吧……”
“沒有。”冷冷地回答著,柳霓雪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啊?”喬天師驚訝地張大嘴巴,口中塞得滿滿的飯菜米粒噴灑了一些在桌上,在看到柳霓雪皺眉向後避了避,她連忙合上嘴巴,把飯菜囫圇吞到肚中才忍不住問道:“蘇,蘇家為什麼不接你生意,是因為價錢談不攏嗎?”
“他們的訂單已接到明年三月後,即使接了我們的生意,也隻能到明年五月份之後才能拿到成衣。”
“你,你是琴尊耶,他們應該對你特別對待才對!”
“你以為我沒試!”能夠穿上綺羅綢緞的哪個不是非富即貴,何況她隻是個小小的武林中人。蘇家綃舞坊的主管對著她是不卑不亢的樣子,但眼神絕對在嘲笑她自不量力,想起來就窩氣。
“那怎麼辦?!”現實情況有別於計劃,喬天師不覺慌亂起來,“我們一定要在五月以前做好鳳冠霞帔啊!我才不想死!”
“砰”的用力把碗放在矮桌上,柳霓雪終於無法忍受地站起身怒道:“你以為我想嗎?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
“還不都是因為你惹到花非花和莫飛紗,才令我們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
莫飛紗,布天門少門主,善使毒,武林四大尊者之毒尊,美若天仙,心若蛇蠍。
花非花,武林盟主,善權謀,武林四大尊者之武尊,純雅清美,笑裏藏刀。
這兩個人的排名在她們兩人之上,自是有她們不及之處,即使是武當派掌門師兄的垂淚拜托,喬也不該膽大包天地去招惹他們啊。
說起來,喬天師的任務隻是去阻撓一下莫飛紗,讓四大門派和四大家族的代表去規勸花非花不要因一時鬼迷心竅,被邪派的人迷惑而使正道蒙羞。可是莫飛紗那個戀花狂怎麼可能忍受別人想拆散他和花非花兩人呢,首當其衝的就是焦不離孟的她們,被不知不覺地下了“水火不容”的毒;當然,而找花非花對談的代表也不怎麼好過就是了——被盟主大人一拳轟飛到半空中。
喬被下了毒是活該,為什麼她也被倒黴地牽扯到啊!不過事情過去了,再怎麼懊怒也於世無補,柳霓雪吐出一口氣,迅速地恢複冷靜。“上次你的計劃失敗連累我中毒的事,我不會再怪你,但這次換你幫我。”
“……幫什麼?”喬天師忐忑不安道。
優雅地放下吃得幹幹淨淨的瓷碗,柳霓雪撥了一下遮住眉眼的劉海道:“世上總是小鬼難纏,綃舞坊的主管不過是個下人,卻在主人不在家時讓我難堪。我已查到了在京都遊玩的蘇家人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很快就要回到家了哦。”
“莫非你想劫人?”喬天師手撫著下巴接話,嗯,這個方法也不錯嘛。
“我怎麼會做這種沒有江湖道義的事情。”柳霓雪以袖遮唇,露齒而笑,笑意卻未到達眼睛,“劫人的是你,我所要做的事隻是英雄救美——而已!”
好大哦。
柳霓雪走累了,幹脆坐在閣頂上舉目四望。前麵一片空闊,月光下粼粼水光,不知是天然還是人工開鑿的湖泊,臨水有山石樓閣,而向左看,樹影間多廳堂軒齋,右看一片樹林,依勢起伏,後看又是連綿不斷的樓閣廳軒。
手伸進懷中掏出從如意門如七手中買來的蘇府地圖,蘇府由圖上所示,全府麵積約一百七十二畝,可分為東、西、南、中四大庭院,中部大概就是眼前這片碧羅湖了,右邊似乎是那片樹林裏的帛香山房,左邊是仙綾院,後麵就是靠近蘇府大門待客議事的綃林館。而蘇家大公子就住在仙綾院中。確定向右走,卻發現高閣右臨湖水,她隻得從左邊躍下,穿過來時的一座九曲玲瓏橋,到了邊岸再向右拐,疾行了一路,見到幾排廂房,她又躍上房脊跑了一陣。蘇府以小橋、長廊、漏窗、龍牆相互聯貫分隔,形成無數庭院,而在柳霓雪眼中,這些庭院好像都差不多,所以……她現在到了仙綾院沒?
柳霓雪蹲在屋脊上,又掏出蘇府地圖,借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看了看,前麵……她站起身來,前麵鬆柏遮目,隻瞧見重簷高翹,翠瓦上覆……好像有不少房間,應該就是仙綾院吧。把地圖又塞進懷中,她躍下屋簷,穿過有著奇峰巨石的庭院,撩起衣擺,又輕躍上廊簷。
耳邊驟然響起某種鳥類嘶啞難聽的叫聲,暗夜之中更覺淒厲,柳霓雪警覺地伏下身,叫聲停下,四周又一片死寂。這麼大的府邸沒有露出一線燈光和聲響,雖說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深冬冷寒,蟲鳥伏蜇,但蘇府卻太過寂靜得像一座死城。
蘇州的豪富,紡織業行會的龍頭,無論被賊人窺視財富或同行嫉恨都屬正常情況,這麼大的家宅沒有幾十個人的護衛簡直是笑話,若真是懈怠自身安全的家宅,蘇府早就不知被人洗劫報複多少遍了,所以應該守備森嚴才對,但她疾行了這麼久卻沒見到一個守夜的護衛,幾乎如入無人之地,真的太不自然了。
還在迷惑之間,腦後突然響起細微的聲音,她本能地隱入簷下陰影處。一抹黑影由視線中掠過,站在她頭頂的屋簷上,喃喃說了句“奇怪”後,又投入到暗夜中,由對方有些淩亂的呼吸便知不是分頭行動的喬。手勾住房簷,柳霓雪又輕輕現身,不緊不慢地跟在黑影身後。這人鬼祟得不像府內護衛,而在深夜不請自來的人,不是偷盜便是暗算。先跟著他看看他要做什麼,也許幸運的話,他能帶她到她一直在找的地方呢。
黑影輕功不錯,在屋脊上疾施如履平地,柳霓雪貼近他隻幾丈時,突聽一聲尖銳的厲叫,前麵黑衣人的身子突然一歪地跌在屋瓦上,收不住勢還滾了幾滾才摔了下去,隻聽“咚咚”兩聲響後再無聲息,柳霓雪探頭看去,房簷下黑漆漆一片,隻隱約可見趴在地上的黑衣人的輪廓,卻不知是生是死。“真是不小心啊……”柳霓雪遺憾地謂歎道。
突聽一聲大喝:“不小心的是你吧!”柳霓雪扭頭看去,一點寒星直逼眼前,她迅速旋身,身上白色寬袖衣袍飛旋著打開,在月光下仿佛飛天的舞者,輕盈而飄逸。
刀鋒貼身滑過,柳霓雪腳不沾塵地後退四尺蹙眉道:“真是沒禮貌耶,偷襲便是蘇府的待客之道嗎?”
“對偷潛入蘇府的賊子,隻配得到這一種招待。”月光下持刀而立的劍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因柳霓雪無辜的語氣而肝火上升,這個夜闖蘇府的人,非但身穿刺目的白衣,被發現了還一副悠閑的姿態,擺明了不把蘇府的防衛放在眼裏。
“偷潛?沒有哦。”柳霓雪慢聲細語地解釋,“我是從大門處光明正大地走進來的哦。因為天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擾主人,所以我便自己跑進來找人。其實我真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啦,才不會偷偷摸摸地做事情。”
“那你臉上為什麼蒙著黑巾!”連真麵目都不敢示人,還說什麼光明磊落!他上前一步,刀身平移,還未及發招之時卻又聽到闖入者無可奈何的聲音:“……真的不妥嗎?我早就說應該用白紗蒙麵,才能和我的白衣配在一起更增添我的美麗和神秘,誰知道卻找不到白紗,便撕了塊黑布想湊合湊合算了——實在是因為我太過美麗,為了避免有人無意中見了我的麵容後便茶飯不思,相思成狂才迫不得已這麼做的,我也是很為別人著想的人呢……”
柳霓雪撫額低語,頗為自憐,高大男子卻幾乎咬碎鋼牙,怒火中燒地一刀劈去,怒道:“那我就看看你到底有多美麗!”刀速快若閃電,在一霎之間竟已劈出十三刀。
柳霓雪身如魅煙險險避過刀氣,柳眉微蹙,難得認真地思考起來:“追魂十三刀……你是宗寧,那麼驚魂七劍張義也在附近了。”
“驚魄追魂,刀劍雙奇”排名雖不及四大尊者,但憑武功造詣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三年前卻無聲無息地絕跡於江湖,沒想到竟在蘇府當了個小小的護衛。
然而宗寧的震駭卻是比柳霓雪的驚訝更強過百倍,他賴以成名的刀式一招招使出來,卻連她的衣角也沒碰到過;他的刀快,但柳霓雪的閃避硬是比他的快刀又快了一拍。銀色的刀幕中,柳霓雪身形宛如堤岸垂柳,隨風輕動,令他的快刀全斬向虛空。
宗寧性格雖衝動,但並不浮躁,知道這次的闖入者不好對付後,他便慢壓下怒火,突見一直閃避的柳霓雪揚起衣袖,一陣異香撲鼻,宗寧疑是有詐立刻屏住呼吸,刀勢慢了一慢,隻聽“鏘”的一聲,一股大力撞上刀背,震裂虎口,手幾欲握刀不住。宗寧大驚收刀後退,有什麼從刀背處跌下滾落在屋瓦上,冷風吹過,旋起數枚紅色花瓣,剛才幾乎震飛他手中鋼刀的暗器竟然是朵真正嬌嫩的花朵!“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