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驚蟄(1 / 3)

侵侵槲葉香,

木花滯寒雨。

今夕山上秋,

永謝無人處。

秋雨已歇,零落一地黃葉;晚風徐送,點亮千盞華燈。

醉人的香甜在傍晚的風中飄送,那是桂花釀的醇香,甜美得仿佛是團圓的心願,隻待今宵中秋月明。

若不是心潮煩亂,這本應是個美麗的黃昏,而紊亂的心潮,又多半因為那個已在府中賴了多日的男人。自從被救回名府,他竟然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任一個又一個大夫走馬燈般的穿梭床前,還有一撥又一撥的流言蜚語招來府中一幹人等問長問短。一想到這裏,名枕秋不禁蹙起了娥眉。

眼見菱花鏡中燈影搖曳,耳聽得門外人聲嘈雜,自知一向與這一派喧囂格格不入,她正欲關窗圖個清淨,餘光卻瞥到幾個丫鬟,有的捧衣,有的端水,正向這邊走來。

好個盛裝打扮!她在心底冷笑一聲,順手關上窗戶,悄悄溜出房門。

府中四處人聲鼎沸,她卻隻想找個地方清淨一下,於是不及多想,扭身走入了廂房。孰料剛推開半掩的房門,一股藥味便撲麵而來,將屋外的香氣衝個一幹二淨,讓她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小姐,你怎麼來了?”迎麵竟遇上入畫。

差點碰翻入畫手裏的銅盆,她看到盆中一層血花漂浮,這才想起:這裏正是那男人的住所。善良的入畫不時前來照料,還不忘回去向她描述病情,讓她雖從不曾來探望,卻也能知曉那人境況。

“他流了好多血呢,到現在都還沒醒。”入畫誤會她是前來探病。

事到如今,她也隻得走進房中,不料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正張牙舞爪在床上人胸前的層層白布之上,像是猖狂的夢魘。

心頭倏忽一悸,她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想尋找些安定,卻未料原本在照料病人的眾仆都因她的到來而噤聲肅立。滿屋死寂之中,最先安慰她的,竟是一雙剛睜的眼睛和一抹她搞不懂的笑。

“你在?”曠之雲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她,雖然話音裏難掩疲憊,卻並不影響他嘴角撩起的絲絲笑意。

聽出他話中的期待,可惜她卻從沒如他所願地守侯床邊、衣不解帶,於是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自作多情,“剛來。”

“哦。”他自嘲地挑了挑眉,盛滿笑意的黑眸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來看我死了沒有?”

她橫他一眼,惱他搶了她的下文。

正想著,門外人聲作響,打斷了她的思路,在下人們“老爺”、“老爺”的恭喚聲中,一位須發如銀的老人拄杖而入,身後還有數人亦步亦趨。

名枕秋一見,便知該來的終究要來,於是不慌不忙地道了個萬福,喚了聲:“外公。”

名老爺年已七旬,精神還算矍鑠,雖然這兩年已不太過問名家的事業,卻仍是名府無可取代的一家之長。

他滿含責怒地看了名枕秋一眼,終究忍而未發,隻道:“你果真在這裏——那個人是誰?”

名枕秋神色未變,“回外公的話,他是枕秋的恩公。”

“恩公?”老人打量著曠之雲,滿麵狐疑。

“枕秋前日外出之時遇上了歹人,幸得這位公子挺身相救,還因此受傷,所以枕秋就將他帶回府裏療傷。”名枕秋答得從容,“不信您去問車老六,那些人還想搜枕秋的馬車呢!”

此言一出,眾人皆訝,紛紛都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曠之雲處。

曠之雲心中暗笑,自不去拆穿,索性閉上了眼睛。

名老爺雖然似信非信,卻暗暗認為這個理由尚算合理,至少能堵住府裏悠悠眾口,臉色頓時霽和許多,卻仍是責備道:“那為何不早來說明?”

“隻因恩公尚未清醒,外公最近又身體欠安,枕秋怕外公擔心,所以未及稟告。”名枕秋侃侃而答。

名老爺點點頭,正想就此作罷,卻不料他身旁侍立的一名錦袍男子目光閃爍半天,終還是不甘地重又挑起話頭:“入畫,你當時也在小姐身邊,怎的不保護小姐?”矛頭並不直衝名枕秋,反倒找上了入畫。

“大少爺,我……”入畫哪裏應付得了,頓時慌了手腳。

“表哥此言差矣,入畫也不過是個弱女子,你讓她哪來的本領?”名枕秋冷眸斜睨,“倒是表哥,你那時又身在何處?”

“兆晗……”名老爺也覺錦袍男子出言不妥,正欲發作,卻已有人趕來為錦袍男子解圍。

一名藍衣少婦,麵容姣好,儀態嫻雅,至名老爺跟前款款說道:“老爺,兆晗也不過是擔心秋妹安危,這才口不擇言,您老何必在意?況且待會兒還有貴客降臨,他恐怕也是這一陣子忙糊塗了。”

這話提醒了名老爺,他斥責一句:“還不及你媳婦懂事!”又問道:“酒宴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碰了釘子的名兆晗隻得連聲應著,神情尷尬。

直到那藍衣少婦——名和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提醒,“夫君,不如你再去看看?”他方才懷忿告退。

名老爺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名枕秋,見她依舊家常衣著,未施脂粉,不禁蹙眉。

藍衣一動,名和氏又已趕在了他的話前,隻見她一臉關切:“秋妹,怎麼還沒梳妝打扮?是首飾不合意?還是丫鬟們手太笨?嫂子最近剛買了個丫鬟,聽說手巧得很,待會兒我讓她去給你梳頭如何?”

“勞煩表嫂了。”名枕秋淡然一句,不置可否,眸光悠然地飄於事外,“我倒不是嫌棄首飾、丫鬟,隻是聽說陳大人最近似乎心境不佳,今晚能否前來還未可知,我與其盛裝打扮見不著貴客,倒不如先自省卻了麻煩。”

“原來如此。秋妹你放心,陳大人已應允多時,又豈會反悔?再說,這靈州城裏,就算是知府,也不會不給老爺麵子。”名和氏忙道。

這幾句話說得甚為得體,名老爺不禁點頭附和:“隻不過是府裏丟了個師爺,陳大人有些擔心罷了,不過擔心歸擔心,已經答應的事情他總不會反悔。”

總之就是避不過了?名枕秋暗想,悄然閃爍的眸光不期然正撞上一雙幽深的黑眸,不知何時已靜靜地開啟,怕是早將一切都看在眼底。她本能地想避開,卻總也躲不過,水眸於是對上他的,視線直探進那瞳裏,也不知那裏麵到底藏了些什麼,她竟是一如救他之時——即使懷疑,即使心慌,卻還是忍不住地想一探究竟。

黑眸裏閃出一抹笑來,最終躍上了眉梢唇角,“這裏是……”曠之雲呻吟一句,刹時換上了似是初醒的懵懂。

“這裏是名府。”名老爺道,“先生又是……”

曠之雲似笑非笑地看了名枕秋一眼,方才緩緩說道:“在下乃是府衙裏的師爺——曠之雲。”

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當他剛才用那樣的眼神牢牢地看住她,然後玩味似的在吐出每一個字的時候,觀察她的反應,她就已認定這個男人非但是包藏禍心,而且還大膽得可以。否則,他就不會死皮賴臉地強拖著病體來參加宴席,更不會自始至終用那雙黑眸鎖牢了自己。

好不容易見他起身迎向剛到的同知,名枕秋這才舒了口氣,不禁厭惡地頻蹙柳眉,討厭自己一向平靜的心湖竟屢屢被這男人擾亂。

目光卻仍是不聽使喚地向那身影飄去,許是長身玉立的他總比那胖胖的同知來得順眼,她自我安慰著。眼見他跟在同知之後重入正廳,雖識禮地保持了半步之遙,卻無絲毫諂媚之嫌,倒更像是有意謙讓,相比之下,被眾人簇擁著的同知大人雖意氣風發,反倒卻難入她目。

一進正廳,名老爺便高聲說道:“枕秋,還不來見過陳大人!”現在的他已卸下了傍晚時的威嚴,隻剩滿麵春風。

名枕秋隻得走向陳墨霖,羅裙微動,勉強一福,輕紗拂地便起,不願多惹塵埃。

剛一抬眼,不期而然地又跌入一雙帶笑的深眸,隔岸觀火似的涼涼瞧著她。強壓下噬人的心火,她還他一抹冷笑,徑自走向自己的座位。隻剩下深眸的主人兀自挑高了兩道修眉,回味著她的反應,良久不已。

名老爺對名枕秋的冷淡似乎早有預料,毫不在意地依舊滿臉堆笑,連忙招呼陳墨霖入坐,再一一介紹家中諸人。

陳墨霖隻好忙於應對名家上下走馬燈般的一一見禮,好不容易才搞清這一屋人之間的關係:那錦袍青年是名老爺的侄孫名兆晗,那藍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和氏,而她身旁的男孩是他倆的獨子,好像叫做什麼卿兒。當然,最先出來見禮的便是名老爺的外孫女——靈州城的天之驕女——名枕秋。

陳墨霖本不喜歡出席這樣的場合,若非還想和名老爺商量有關穩定米價的事宜,即便是三請四邀,他也不願來此受罪,所以現在雖然人在這裏,卻是渾身不快,趁著空子,他側首向曠之雲耳語道:“這樣的場合,怎麼還有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