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團圓,人團圓吧。”曠之雲似笑非笑,他早看出這其實是一場相親宴,名老爺刻意招來這許多人同席而坐,隻不過是為了一人的出席而用心良苦。他轉頭看向名枕秋,心頭竟湧上縷莫名酸意。
不想泄露心事,他不自在地轉眸瞥向別處,入眼處天邊的明月皎潔,月光下一個小小的孤單身影,似乎也如他般心聲難訴。他向那孩子招手,示意他過來,豈料那孩子卻全無反應。他想起這孩子應是名兆晗的兒子,於是試著喚了聲:“卿兒。”那孩子遲疑了一下,終於邁開了腳步,走得謹慎而緩慢,與此同時,他也看清了那小小的臉龐上竟嵌著一雙無神的眼睛。
笑容倏忽凝結在唇角,曠之雲站起身來,抱過卿兒,置於膝上。
還未等他開口,卿兒已露出了笑容,“是同知大人,還是曠先生?”
“你猜呢?”
卿兒搖頭,“卿兒不知道……卿兒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麼關係?”曠之雲放柔了聲音,一字字道:“你還有鼻子、耳朵、手啊。”
卿兒側頭想了想,“你是曠先生吧?”
“你怎麼知道啊?”陳墨霖也過來湊趣。
“因為先生說話的聲音和大人您不同呀。”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誰的?”陳墨霖好奇起來。
“大人身上有好大的墨味!”
“難怪大人名叫墨霖。”曠之雲笑得俊邪。
“墨味有什麼不對?整日批閱公文,誰能不沾上點兒?”陳墨霖白了他一眼,又問卿兒道:“那這姓曠的身上又是什麼味道?”
卿兒似乎有些為難,皺眉想了半晌,“他身上沒有味道。”
聽到這話,陳墨霖哈哈大笑,席間眾人不論真心假意,也都跟著笑了,惟獨名老爺臉色有些難看。他原本正和陳墨霖東拉西扯,意欲探探他的口風,卻不料被這孩子打了岔。此刻他不便發作,隻能責備名和氏道:“這都要開席了,怎麼還沒把孩子安頓好?”
名和氏臉一紅,連忙招喚嬤嬤來帶走卿兒。
“怎麼,卿兒不和我們一起用餐?”陳墨霖問,他見卿兒乖巧伶俐,不由生出幾分疼惜。
“大人說笑了,宴席之上怎有孩子的座位?”名老爺道。
曠之雲卻道:“既是中秋家宴,又何妨破例?”
“這孩子眼睛不便,待會兒毛手毛腳的,豈不讓二位見笑?”名老爺婉拒。
話說到此,已無轉圜餘地,曠之雲眉峰微蹙,無奈地正欲將卿兒送還給嬤嬤,卻聽名枕秋道:“外公,既然陳大人和曠先生堅持,就讓卿兒留下吧,我和表嫂會照顧好他的。”
“也好……”聽她這樣說,名老爺不好再駁,隻得點頭同意。
於是,名枕秋離座而來,從曠之雲手中抱過卿兒。瞬間二人眼波交會,卻是冷熱迥異。他自是回她感激的一瞥,卻不料她水眸清光逼人,讓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恍悟:她此舉原是在還擊先前他目光的“攻城略地”,提醒他若論察言觀色,她也並不在他之下——不然這回她怎會讀解他心意,故意賣他人情?
真好個狡慧女子,並不明提要求,卻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心念所動,他“領情”地收斂了目光,任她的身影飄出視野,並且“守約”地再不回顧。
月華滿桌,杯影交錯,杯中桂花釀的甜香仿佛是采得了月宮的精髓,漫溢而出之時,刹時陷落了天上人間。
盤中桔紅色的蟹個個飽滿,讓人不禁垂涎,雖然個個精挑細選,名老爺還是故作不滿地感歎:“隻可惜時節未到,不然還能讓大人嚐嚐再肥一些的……”
正說著,廳外卻傳來陣陣嘈雜,眾人都感奇怪。
名老爺臉色一沉,對名兆晗喝道:“還不出去看看?!”
名兆晗連忙起身出門,未料那嘈雜聲響已先他到了院中。
隻聽得來者是一女子,口中吵嚷不停,又聽了幾句,這才知道原來來的竟是靈州倚翠樓的老鴇。
陳、曠二人麵麵相覷。名老爺已難堪得滿麵通紅,卻還要強壓怒火,對陳墨霖賠笑道:“一點家務事,還請大人見諒……見諒。”
陳墨霖也覺尷尬,於是說道:“既是家務事,不如本官和曠先生先行回避一下?”
名老爺如釋重負,連聲稱是,急忙將陳墨霖等迎入花廳,又吩咐一幹下人跟進伺候,方才向院內走去。
陳墨霖在花廳裏坐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心中縱有百般好奇,卻礙於官體,不能過問。曠之雲已然踱出了花廳,料他是去看熱鬧,不禁暗自羨慕他無官在身,自由自在。
過不多時,外麵安靜了一些,曠之雲也悠然而回,臉上帶著譏誚的笑意。
陳墨霖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曠之雲道:“名兆晗日日在倚翠樓花天酒地,卻不給銀子,讓老鴇找上門來了。”
陳墨霖想起名兆晗一身錦袍,華麗光鮮,卻欠下妓債被追討上門,不禁“撲哧”一笑,“名家怎麼有個這樣的敗家子?名家就是有再多的產業,恐怕也不夠他揮霍。”
曠之雲搖了搖頭,“名家的產業,還指不定落到誰手裏。”
“此話怎講?”陳墨霖不解,“名家不也就名兆晗這一脈香火?”
“大人此言差矣。”曠之雲道,“你忘了?還有名小姐啊!”
陳墨霖不以為然,“可她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名老爺難道要為她招贅婿不成?”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笑意從鳳眸中點點流出,“不過,最好還是能夠將名小姐許配給一個有能力保護她和名家財產的靠山。”
“你是……”曠之雲笑得越燦爛,陳墨霖就越覺毛骨悚然,“說……我?”
“不然大人以為名老爺三番五次的邀約,就隻為了請大人吃頓團圓飯?”曠之雲越發笑容可掬。
陳墨霖吃了一驚,“你莫開玩笑!我在家鄉已有妻室!”
菱唇的弧度又揚高了幾分,“堂堂同知大人,三妻四妾,豈不平常?”
“不可能,絕不可能!”陳墨霖不住搖頭,“名家如此勢力,怎肯委屈了名小姐?”
“那可未必。”曠之雲輕笑,“妾室的孩子才正好不必非隨夫姓,才更方便過繼給名家……”
“等等!”被無名火燒到的陳墨霖忍不住斷喝一聲,“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這些與你何幹?”
“這的確隻是大人你的事。”曠之雲冷笑一聲,忽然眯起了眼睛,“怎麼,你還真準備答應?”
看他緊張的模樣,陳墨霖暗自好笑,故意反問道:“難道我不該答應嗎?”
“什麼?!”曠之雲剛剛脫口而出,便發覺對方笑得得意,雖然立即明白對方是有意捉弄,卻仍放不下心。
哪管他那裏心跳紊亂,陳墨霖偏不識趣,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方才看向那雙鳳眸,“你想得太多了。”
曠之雲一怔,隨即掩飾地別過頭去,卻未料月華滿地,仍是映出他的心事。月圓如夢,夢已在握,可為何心底卻沒有一絲滿足,反倒像是暴露了某個更大的缺口而無計填補?
見他兀自出神,陳墨霖便岔開了話題,“對了,你這次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聽說你救了名小姐?”
“此事……一言難盡。”曠之雲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出真相,卻問:“賑糧到府了嗎?”
“到了,在庫房中。”陳墨霖道,“我準備過兩天就開倉放糧。”
曠之雲皺眉道:“可否先緩一緩?”
“為何?”陳墨霖不解。
還未等曠之雲回答,名老爺已走了進來,雖臉色有些不好,卻仍是賠笑致歉,請二人重新入席。看來是事已解決,陳、曠二人對看一眼,也不多問。
三人走出花廳,眾人又依次入座。經曆了剛才的事件,席間氣氛不免有些尷尬,各人都隻顧低頭看箸,沉默不語。
名老爺卻不得不強顏歡笑,打破沉悶,他端起酒杯,向陳墨霖道:“剛才實屬意外,讓大人見笑了,還請大人見諒。”他畢竟已上了年紀,遭遇這等難堪之事,心中又羞又怒,隻覺一口氣哽在喉間,上下不能。
陳墨霖見名老爺麵色青白,指尖不住顫抖,知他氣得不輕,忍不住安慰道:“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老爺言重了。”
聽他這話,名老爺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忙掩飾道:“所幸大人氣量寬宏。老朽敬大人一杯。”
“不、不!陳某不敢當。”見他神色頹然,陳墨霖忙出言阻止。
名老爺心中苦澀,正要堅持,“大人……”話未說完,便眼前一黑,身子一歪,酒杯從他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