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之雲坦然一笑,斬釘截鐵,“當真。”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讓彈劾之辭罪證確鑿了不說,還要再加上欺君之罪——他忘了當年是怎樣感天動地地討了那麼一張賜婚的聖旨了?袁楓不禁勸道:“都這個時候了……”
“我答應過她的。”曠之雲打斷他,“此時又豈可相欺?”
不欺她就欺君?袁楓直覺地要阻止他的愚蠢行徑,於是向門外喊道:“陳大人!”
陳墨霖自然沒敢走太遠,急忙進來,隻聽袁楓道:“曠先生的安危就交給陳大人你了,望你‘護’牢了他,直到天黑時他隨本官一起上船。”
“袁……”還沒等曠之雲出言,袁楓便匆匆離去。
曠之雲隻得望著他的背影興歎,隨後便將目光移向了陳墨霖。
“他官大,我聽他的。”陳墨霖知道他想幹什麼,忙不迭地向門外退卻。
未料曠之雲卻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為難。”
聽他這樣說,陳墨霖反倒不好意思,隻得在他對麵坐下。
兩人皆無話可說,隻能各想各的心事,直到忽然曠之雲站起了身來,陳墨霖下意識地也隨著他站起,卻不料曠之雲一手扶住了他的肩頭,“大人……”
“你怎麼了?”他不會要裝病吧?
卻聽曠之雲沉沉道:“我……看不見了。”
“你不是好了嗎?”陳墨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曠之雲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抬起頭來,眼波已清亮如常,“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陳墨霖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曠之雲鬆開了扶在他肩頭的手,“是你不該那樣發問:曾經失明的曠玉,而不是曠之雲。”
陳墨霖臉色一白,頓時說不出話來。
曠之雲解嘲似的笑笑,“我還以為我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被你認了出來。”他頓了頓,“也難怪,七年前的瓊林宴上,我們見過麵。”
他竟也記得那場瓊林宴,他永世不忘的瓊林宴!陳墨霖不覺在袖中握緊了拳:那是他最深的回憶,因為正是那場瓊林宴影響了他一生!那時他剛過十七生辰,正是金榜題名、躊躇滿誌,更何況考官們都讚歎他是本朝最年輕的進士。本以為從此青雲直上,卻不料金殿上金口一開,此等殊榮便讓與了他人。瓊林宴上,他鬱鬱寡歡,知情人都笑他傻,指指那頭語含深意地勸他:他怎比得上人家!他順手看去,果見一清雅少年——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少年讓他變得亟亟無名——再看那容顏絕色如玉如英,他當然比不上!
而當多年以後,這張容顏居然又出現在他麵前,他竟一直沒有發覺,甚至還和那人成了朋友!直到最近和京城來往漸密,聽人提及那人丁憂不歸,他這才驚悟:那人就在他身邊,甚至連姓都沒改!
“是你說出我下落的?”曠之雲淡淡問道。他起先還奇怪,都三年了,朝裏怎還有人“惦記”著他?不禁聯想到了陳墨霖前段時間的反常,於是恍悟。
陳墨霖默然,心裏不由有些愧疚。當初他也是一時嫉妒心起,透露了他的行蹤,哪裏知道他在朝裏人緣那麼不好,又哪裏能料到後果會這樣嚴重?
見陳墨霖定定地看向自己,曠之雲不由想起了瓊林宴上的情景,想起了被阿諛包圍的自己,忽然感到一束目光直視。當他循著那目光看去,他看到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正牢牢地盯著他看,目光裏滿是和他人一樣的鄙夷,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心像被針刺過,他沒想到就連一個同齡人都將他想得那麼肮髒,他更沒想到這目光所帶來的刺痛他到今天還記得,即使他已知道了原由——他曾打聽過那少年的來曆,得知那少年比他還小兩個多月。
“人羨桃花舞春風,又鄙其色豔媚春風。”望著陳墨霖,曠之雲漸漸斂去了笑容,神情之中難得幾分蕭索,幾分落寞,“可又有誰真明白桃花心意,更有誰敢去問春風原由?既然如此,春風何過,桃花何辜?”
陳墨霖怔了好一會兒,方才明了他話中諸多無奈,不由更加赧然,正猶豫著想說些什麼,卻見曠之雲正悄悄向門口移步,忙拉住他,“你還是要去?”
“你們不就怕我不是奉旨成婚嗎?”曠之雲遲疑了一下,終於坦白道:“你們怎麼就那麼肯定我要娶的不是我向皇上求的那個人呢?”
“你是說:名小姐就是你要找的人?”陳墨霖恍然大悟。
“是——”曠之雲趁他鬆手,急忙向外溜。
“離天黑可沒幾個時辰了!”陳墨霖好心提醒,看著那亦敵亦友的背影漸漸遠去,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哦,對了!”走了兩步,曠之雲忽然駐足。
“嗄?”
曠之雲轉過臉來,依舊笑得一臉邪魅,“這半年的薪俸,你可別忘了算給我,天黑之前,一兩也不許少哦!”
陳墨霖望著他終於溜之大吉的背影,心裏忽然升起種感覺:他怎麼好像又被他給設計了?!
這是什麼回事?被約到後牆外的名枕秋有點弄不清狀況:怎麼他們這對未婚夫妻不好好地在正廳文定,反躲到這牆角來私定終身?
“我……我很抱歉。”曠之雲開門見山,一臉歉意。
在他太過真誠的歉意裏,名枕秋心一沉,“出了什麼事?”
“京裏有些急事,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說著,他撫平她立刻蹙起的眉心,“放心,我會回來的。”
幾乎要脫口而出跟著他走的話,可終究被她咽了下去。他既沒有開口,她又怎能強求?再者說,即使她能放下自尊,也難放下如今風雨飄搖的名家。本打算將文定作為對名老爺以及名家的最後交代,卻沒料他要提前撒手。心思飄飄搖搖的,興許是這些天她已習慣了倚賴於他,沒了他,她竟不知自己以後該怎麼辦?
如果可以,他會告訴她,他有多麼不舍。看到她的憂慮,他忍不住環抱住她,吻得細細密密,仿佛是在勾勒她的輪廓,“依名家現在的情況,我想你也離不開,那不妨就在名府等我吧。”名老爺如此操辦足見對她的重視,他知道她心裏還有愧疚,她不可能就這樣忘恩負義地一走了之。再說,京中風雲多變,他也不忍帶她同去曆經難測天威。
等他?要怎樣等?心跳得好快,可她為什麼總覺得不安?他好像依戀得過了火,她怎麼都疑心他這樣熱吻簡直是要將她揉進他身體裏去!為什麼這樣的纏綿竟讓她又有了那樣的幸福感——仿佛飲鴆止渴,仿佛此生難遇……
敏銳地察覺了她的疑惑,他將她摟得更緊,也吻得更熱,隻盼能用更濃的情潮淹沒彼此的憂慮,卻仍不敢直言相告,生怕因她擔心而節外生枝。
“也不知為什麼,我……我有些怕。”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能讓倔強的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該是怎樣的一種擔憂?心弦牽動,他卻裝作不察。仿佛他不說,時間就能這樣停住,他就永遠不必離開。
他的吻甘中帶苦,讓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他終於停止了狂熱的探詢,對她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有什麼好怕的?你忘了你當初是怎樣激公孫晚的?留在名府,才是最大的勇氣。”
他就是這樣深知她的弱點,他知道一旦激起了她的倔強,她便會無所畏懼,一闖到底。可這回不同啊,這回他就要放手了,被他撕去了偽裝的她還能否恢複當初的勇敢?她不知,她心揪。
仿佛知曉她的脆弱,他探身在她的頸項,在她耳邊柔柔地低喚了一聲:“枕秋——”繾綣二字,語意沉沉,心意沉沉。
怎麼忽然提起這個名字?她起先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是啊,她名義上仍是“枕秋”,她的身份也還是名府的大小姐,於情於理,她都得堅強起來。可是淚水卻悄悄地浸濕了眼眶——如果是要用他的離去換回她曾經的堅定自持,那她情願埋首在他懷裏脆弱!她再也不要以前那個冷然的自己,不要!
心房揪扯中,耳邊傳來了喧嘩聲聲,她知道府裏已經賓客盈門,現實卻讓她覺得格外清冷。
曠之雲也聽到了聲響,於是鬆開了她,含笑道:“我們該回去了。”說著,舉眸看向身旁的院牆,挑高了眉梢。
名枕秋讀懂了他的暗示,含淚而笑,“還要翻牆?”
“今天可是我們文定的大日子。”他笑開,執起了她的手,“我們該大大方方地走前門!”
正說著,卻見一片秋葉正巧翩然墜下,落在她的肩頭,他替她拂去,輕柔的動作帶動了她的眸光,她低眉看到了彼此交握的兩手,恍惚間,笑容凝駐在了嬌顏,仿佛天長地久……
天將晚,人方散。
“曠之雲那個傻子!”陳墨霖匆匆闖進名府,一見名枕秋便低叫。他給他機會溜出來,是讓他帶名枕秋上京開脫,可不是要他來辦喜事的!誰知那傻子竟然自覺自願地回府跟袁楓上了船,而且,根本就沒帶上名枕秋!
“不行,不行!”那傻子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他還怕因他一輩子內疚呢!陳墨霖拉了名枕秋就走,“你跟我走!”
“去哪兒?”名枕秋莫名其妙。怎麼今天連陳墨霖都失常?
“去碼頭!”陳墨霖也來不及細說,隻道:“你再不去,你那未婚夫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風聲呼呼,落木蕭蕭,月已在天,遺一地霜華遍照淒冷,馬蹄起起落落,呼應名枕秋心跳聲驚。
一路上也記不清陳墨霖究竟向她解釋了什麼,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要走,而且可能永無歸期!刹那間心湖像被巨石投入,心急如焚,理智全喪——
從沒憧憬過永遠,是他用等待給了她堅強;從沒奢望過婚姻,是他用柔情給了她希望。是他奪了她的心跳,是他讓她……愛上了他,他又怎能用柔情將她束縛在原地後,自己撤線而走?!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難道不知道冷清的深潭經不起漣漪,她本就脆弱的心房再也經不起任何的變故?!
馬車終於速度漸慢,她聽見了外麵的人聲嘈雜,拉開布簾,撲麵而來的是圍觀欽差大駕的人潮,熱浪滾滾的氣息隻讓她更加心焦。來不及等馬車停穩,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可人山人海之中,她又向哪裏去尋他的身影?
幸好有陳墨霖在旁開道,為她在人海中“殺”出一條小路,曲曲折折通向那頭隱身在漸垂夜幕中的船隊。好不容易擠到了船隊之前,卻又被官兵攔住了去路。
“官爺,請你讓我過去,我要找人!”放下全部自尊,苦苦哀求,都隻為他!
“不行,不行!”船隊就要起錨,哪容一女子在此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