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隨著賑糧一案的折子遞往京城,靈州便黑雲壓城,尤其是名府,更是山雨欲來,仿佛一切都隻待塵埃落定。
全城惟獨陳墨霖情緒高漲。辦了這樣的大案非但揚眉吐氣,甚至震動朝野,仿佛已能看到將來的錦繡前程,歡欣鼓舞之餘,隻等朝廷欽差早些來到,讓他再著手大幹一番。
曠之雲卻沒有他這樣好的興致,經過這次事件,他倒發現陳墨霖在京裏似乎很有些關係,不然以他小小同知怎能將這樣涉及整個江南官場的折子直遞上京城?而且,他還覺得陳墨霖最近似乎不太對勁——興許是自己總泡在名府而不回府衙幫忙,讓他有些不滿吧,他猜想著,暗笑自己多疑。
唇角微揚,卻發現身旁的佳人似乎比他還心事重重——煙眉凝成一線,名枕秋的目光飄忽在名府的亭台樓閣之間,雖然解脫了仇恨,她卻不覺陷入了另一個僵局。
暗夜仍是有夢,不為仇恨糾纏,卻因去留難定。每每淚流而醒,便撞上他了然的目光,撲於她麵頰,氤氳成一片。仿佛他什麼都不會在意,一切都隨她選擇,無論“枕秋”“簟秋”之名,他都會接受,他隻是為她的輾轉而心疼。
每到那一刻,她便會忍不住想緊擁他,卻又有那麼一點點恐懼——她如今究竟是誰?是能一走了之的“簟秋”——丟下這一府老幼承受即來的風雨,她於心何忍?何況這風雨也有她一份推波助瀾;還是勉強留下的“枕秋”——難道她還要冒充下去?那她以何身份承受他的情意?
“小姐,老爺有請。”下人的來報,收攏了她的愁思。
名枕秋不自覺地看向曠之雲,眸中有著不安。
“小姐馬上就來。”曠之雲收到了她的求助,首先打發了下人。
“我……”她竟有些害怕,怕一見到名老爺,她就會想到過去的不快,以及她曾經的殘忍。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將來你終究是要麵對的。”他可不希望她這樣逃避一輩子,他雖然有耐心,卻也不想陪她猶豫到地老天荒,於是他攬住了她的香肩,“畢竟他是你妹妹的親外公。”
名枕秋點了點頭,又抬眼望他。
曠之雲知她倔強難改,永遠也說不出求他的話來,於是會意的與她同行。
秋還未深,離冬尚遠,身處南國的房間內卻已點燃了炭火,淡淡的氣味飄滿了屋子,聞來有幾分蕭索,就像是垂暮。
看著纏綿病榻的名老爺,名枕秋已有了種落淚的酸楚。人生在世不過如此,就算占盡財富,又能怎樣?就算仇深似海,又能如何?如今躺在床上的,也不過是個可憐的老者。心裏一陣酸,更一陣悔。
“荷荷……”名老爺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身旁的管家連忙湊上前去,費力地分辨了半晌,方才抬頭對名枕秋說:“小姐,老爺讓你靠近些。”
名枕秋依言走到床邊,名老爺昏暗的眼裏放出了光來,想說話,卻一陣咳嗽。
“外公?!”名枕秋忙替他撫背順氣,這一切動作看在曠之雲眼中已是那麼地自然。
名老爺咳出一口痰來,終於舒服了一些,“枕秋……你還……怪外公嗎?”
“啊?”名枕秋一驚。
卻聽名老爺又道:“怪也不打緊……是外公老了,記性差了,當初……你娘……唉……我怎麼又要逼你……”他咳嗽了兩聲,“你不願意嫁給陳大人吧?”
“我……”名枕秋猶豫了一下,終於搖了搖頭。
名老爺苦笑了一下,“你可比你娘爽快多了……她當年隻敢偷偷地跑,卻不敢跟我說。”想到了惟一的女兒,他已忍不住要落下老淚,頓了頓又道:“所以,你現在要是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要瞞我……”
“外公……”聽他推心置腹,名枕秋未語已先哽咽。往事悠悠,當真已無對錯可評說。
名老爺抬眼看了一眼名枕秋,又看了一眼曠之雲,說道:“我聽人說,曠先生對你不錯,當初他還救過你呢……你要是願意,不如趁外公還有些力氣,替你們文定了吧?”
名枕秋不知該如何回答,柳眉輕鎖。名老爺看在眼裏,難掩失望,還未及開口再問,又一口氣梗在了胸口,不由得又開始咳嗽喘息。
一旁的管家、下人忙圍了上去,名枕秋也不停地給名老爺拍背順氣,忙了好一陣,名老爺才恢複過來,但已渾身乏力,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能望著名枕秋,等她回答。
“曠某會小心照顧她的。”曠之雲替名枕秋給了他回答。
名老爺盯著他良久,似乎滿意了一些,終於疲倦地沉沉睡去。
“我……我不……”名枕秋艱難開口。
“不想嫁我就坦白說,我受得起打擊的。”曠之雲一臉邪笑,用臂彎將她箍牢,哪裏有半點能受打擊的樣子。
“不是……”契合在他懷裏,一陣暈陶陶的暖。
“那就是想了?”他沒個正經,側首給她一吻。
“我……”紅暈爬上了小臉,名枕秋暗惱:他怎麼總愛轉移她的話題?
曠之雲總算識趣地不再逗她,手裏把玩著她的手指,“你可得自己拿主意。”巧妙地掩飾著期待的緊張,也不知是因為這事牽扯到她的過往,還是當真拿不準她的芳心。
名枕秋從他懷裏抽離,並未發現他在她身後悄悄地皺眉,隨後便閉上了雙眼。她怕在他的懷裏,她會貪戀太多而沒了理智,所以便獨自倚坐在窗前,讓涼涼秋風助她想個究竟。
眼前黑暗的短暫時分,她的抽離竟讓他的心頭一緊:莫非當真是報應不爽,他終究躲不過失明?不!他還想再多看看她的,再多一點時間將她的身影永遠雕刻到心裏!
所幸黑暗每每襲來,卻都來去短暫,眼前很快便又有了光亮,他看見她獨坐凝神的身影。看來她是吃定了他的耐性,知道他會給她時間開口。可此時,凝望那嬌軀,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不問其他,隻將她牢牢地凝握在手,一生不放——啊,文定,莫非真是要文定的緣故?他低眉而笑,想不到自己也會如此認真得世俗。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耐,貪看那動人身姿,他無意中想起了桌上的文房四寶,終於找到了方法來填補空虛。
思索半晌,名枕秋回過身來,正欲開口,卻見他正埋首案頭,專心致誌。好奇心起,她走至他身旁,看他妙手丹青,畫的正是她!
她本不敢相認,隻因他將她畫得太美。她何時如此麵如芙蓉,眼似秋波?她又何時這樣簪花依依,笑容婉轉?可她認出了那淺淡的眉宇,眉宇間的一點輕愁——他竟這樣將她瞧透!他瞧透了她即使能放下仇恨,也還是放不下名府;即使她能忘記過去,卻還是忘不掉內疚。可她終能含笑,都是因為有他,因為有他拈柔情之花簪她鬢邊——無論畫裏畫外!
忍不住從背後貼近,將感動的眼淚流到他寬闊的肩頭,“你將我畫得太好,這畫……能不能給我?”
曠之雲則在前麵低笑,“這可不行,我要自己留著。”頓了頓,聲音裏有著絲淡淡的悵惘,“也許有天我老眼昏花了,還可以摸著它想你年輕的時候。”
她沒聽出話中深意,隻赧紅了俏臉,“就是你老了,我……我也還會讓你瞧著的。”這已是她最坦白的表達。
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笑得心滿意足,回身將她抱了個滿懷,“你這是答應了?”
她輕輕點了點頭,又趕忙抬起了頭來,辯白似的急急說道:“我……是為了外公,是我對不起他老人家,所以……所以……”下麵的話卻遲疑著難以出口:他將怎樣安排他們的未來?她總不能自己開口要跟他浪跡天涯。
“所以,你隻是暫時留在名府當大小姐,等這裏風平浪靜了,你便要離開。”曠之雲眼波清明,早將她的心思收入眸中。
“可以嗎?”她問得惴惴。
原以為依他性格,他又要“討價還價”,未料他卻爽快地答應,笑若高天流雲,“說吧,想去哪兒?”
眼眶一陣灼熱,她投入他的懷抱。其實她哪兒也不想去,因這世上,她隻貪戀這一方溫柔……
數日後。
“陳墨霖,你到底有什麼事?”一回衙門,曠之雲便指名道姓地發問。他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怎麼敢在文定之日把準新郎官招回府衙?
“曠兄,實在是不好意思。你莫見怪,莫見怪。”自知理虧的陳墨霖隻得賠笑,“實在是有急事,事完了,立即就放你走。”他怎會不知道?且不說名府因要借辦喜事重震聲威,而將文定之事搞得異常盛大,就說曠之雲本身,小小一個師爺居然“賴”在名家“賴”成了“駙馬”,這件事情已經弄得全城轟動。要不是事關重大,他又怎會去冒這天下之大不韙?
“有話直說。”曠之雲威脅地眯起了鳳眸。
陳墨霖隻好實說:“是欽差大人到了。”
曠之雲直覺地一蹙眉,“與我何幹?——我告辭了。”
“曠先生慢走。”卻聽屏風後有人說道,一名身著官服的男子隨語緩步而出——正是欽差袁楓。
見到袁楓,曠之雲不覺眉心一緊,隨即隻得無奈一笑,定住了身形。
袁楓道:“曠先生在賑糧一案中協助陳大人辦案,多有功勞,就連聖上也有所耳聞,特有密旨嘉獎。”
曠之雲掀袍跪下,陳墨霖則恭身退出。
袁楓請出密旨,曠之雲接過閱後,不禁眉峰更緊。
袁楓拉他起身,問道:“事情不妙?”原來他二人是京中舊友。
曠之雲苦笑著看他一眼,“是密旨,你還敢問?”
袁楓笑了,“密旨我也能猜著七分。皇上是不是問你:居喪三年,喪期已滿,怎麼有空查案,卻無心回朝?”
曠之雲點了點頭,歎道:“看來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
“你就是不回去,我也要把你押回去。”袁楓道。
“怎麼?”
袁楓壓低了聲音,“朝裏有人彈劾你居喪不憂,借查案之名,行苟且之實,與江南富商之女過從甚密。”
“想不到我在朝中的人緣如此之差。”曠之雲揉著眉心。
“怪隻怪你是天字號第一大寵臣。”袁楓語有深意地笑道。誰讓他那麼得寵?居然找了個乳母病故的理由就能準丁憂,想想朝裏誰能服氣?
曠之雲看著他,“你是來抓我的?”
袁楓擺擺手,“我隻是負責護送你的。”
曠之雲輕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今天是我什麼日子?”
“全江南都知道。”他這欽差一路上就聽人都在說某曠姓師爺怎樣高攀上名家的傳奇故事,還不止一個版本,“莫非——你是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