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進聞言大怒:“好你老殺才!爺爺兢兢業業,在你手下作了那些日子,護你周全。你竟將我送與這胡虜淩辱。我真是瞎了眼,你這些朝廷鷹犬果是無情,真是孬種。無怪乎廟堂昏君為他所擄。枉自為你等賣命。那胡酋,你要殺便殺。”蒙古人怒氣愈甚,已經有幾人忍不住拔刀。也先見楊善如此,反而怒氣消了:“都禦史竟然此說,我便不做計較,難得今日定下和議,且先將這瘋漢押下,待送上皇歸國,我再自行處置。”諸將聽也先如此說,隻好忍了。楊善麵無愧色,依舊與也先談笑自若。
也先本想借此良機,再行勒索,但忌憚楊善口舌,恐為人笑,還是罷了,不要一分財物,放了英宗。他卻也有一番計較:這人很合我蒙古人性子,楊善對他如此無情,看來他是再不眷戀明庭。我若折服此人,豈不遠勝孛日帖赤那三人。到時讓他為我征戰,何愁沒有財物。隻是一平章,昂克道:“汝來取皇帝,將何財物來。”善曰:“若將財物來,後人說官人愛錢了,若空手迎去,見得官人有仁義,能順天道,自古無此好男子。我監修史書,備細寫上,著萬代人稱讚。”也先笑曰:“者!者!都禦史寫的好者!”次日,見上皇。又次日,也先遂設宴,與上皇送行。
張書進被關押數日,每日隻與他清水,所幸他內功深厚,還能將持幾日,隻是此時已經有些發昏。也先竟親自來看,齎了牛酒。張書進毫不避諱,坦然受之。也先讚道:“好壯士!你倒像我草原英雄,不似南人柔懦。我本欲殺你,以慰諸將。隻是敬你英雄,又想人死不能複生,殺你無益。英勇的狼不該混在野狗群裏,要去打獵,不能沒有熬過的海東青。壯士,南人懦弱無能,你這樣的好漢,居然隻在那做隨從。不如跟了我,咱們一起去把羊放到眼睛所能看見的所有草原上。”他不答話,啐了一口,正中也先麵頰。也先大怒,立馬拔刀出鞘,想殺了他,看見他一臉剛毅,視死如歸,不由得愈加欣賞,還是沒下手。這些天,他便餓張書進個幾天,再來送飯勸說,張書進不答應,也不鞭打。也先此法不可謂不高明,若人一心求死,當時便了,但既不讓他速死,又讓他挨餓到極點再與飯食,反複行之,也必磨盡意誌。如此數月,張書進終於屈服了。
也先雖無成吉思汗那般野心,欲將宇內都變為蒙古人牧場,但是他對其它草原還是十分垂涎的。並且,與於謙北京一戰,竟然無功而返,引為生平大辱。常欲伺機報仇,便尋思知己知彼,他身邊雖有漢奸喜寧告明朝虛實,但此人閹豎,不曉得甚大事。張書進雖然地位低下,但總算跟著楊善,知道些其它情況也未可知。最重要的是他認為張書進是個直爽漢子,比那奸猾喜寧反而可信。一旦收服,必然忠心耿耿。所以他才一改往日脾氣,學起了漢人勸降把戲。
豈知一談之下,更是欣喜。他隻道張書進隻是勇猛,沒想到他還深知韜略。開始也先想讓他做軍中教頭,他便為也先說了厲害,要提升瓦剌兵戰力不難,但想練到他這般,沒有機緣,一人便要數十年。也先不禁失望,但他即說道他有強兵之法。也先來了興致,張書進便一一講了廟算、奇正、選將、訓卒、布陣、虛實、地形、形勢等要法。也先聽得如癡如醉,感覺到了另一番境界,不由得奇怪他如此學識,怎地甘心做人扈從。張書進便對他說出自己身世,也先暗暗歡喜:長生天眷顧,明人無知,竟將這等英才與我。有他輔弼,何愁不能再興鐵木真大業。隻是這人是條漢子,恐不肯助自己攻明。也罷!我且試他一試。
也先於是便對張書進說,想拜他為軍師,籌劃攻明。張書進道:“竊不可也!官人方才許和,便又背信,先前又未惠及中原百姓,中原必誓死以抗。且夫蒙古騎兵雖強,攻堅實弱。我所談兵法,仍需整飭數年,方可成型,而進無寸功,反惡蒙古諸將,實難禦之。進不可任官人職務,隻能隱於暗處,為君籌劃。又則景泰帝重用於謙,國政不亂,於謙之用兵,官人知矣!進不及其萬一。竊以為官人眼前之患,非在明,而在蒙古主。”也先聽他不肯攻明,有些不快,但確實忌憚於謙,又聽得他說眼前之患,在蒙古主,不由得大吃一驚,忙問就裏。
他侃侃而談:“今掌蒙古實權者,明公也。為蒙古主者,脫脫不花是矣。公紹祖宗之德,奮神武之策,功著於元,為太師位,威勢實遠勝脫脫不花。功高蓋主,嫌隙早生。又則於明戰和,公主戰,脫脫不花主和,此番卻無所獲,必然愈加惱恨明公。脫脫不花雖弱,終有韃靼一部,更為鐵木真後裔,名正言順為元主,若他意欲討伐明公,公此時士氣正沮,實難勝矣!”也先聞言愈覺有理,竟然驚出一身冷汗:“如之奈何?”對曰:“先下手為強。明公以雷霆之勢滅了脫脫不花,以瓦剌四部之聲望,壓服殘餘韃靼,自號為汗,自然大事濟矣!”也先冷哼道:“不當人子!我瓦剌忠於陛下,焉能如此。若依你此言,蒙古豈不內亂。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佯作拂袖:“哼!我以為你是英豪,豈知也如此猥崽。這等言語,誰能信之。你既疑我,我留之何益。若不肯放我南歸,殺了便是。”也先改容謝之:“先生勿怪,是我失言。隻是若要行此舉,空無名目,諸將離心。”如果是從前的也先,張書進此言自然騙不了他。隻是現在也先年紀大了,漸漸昏庸,這番伐明無果,威望又失。他實在是想做這草原上的唯一汗王,再不動手隻怕真的無望了,否則往日精明強幹的也先,絕不信他此言,任漢人幹涉蒙古族爭,他隻盼張書進有計能打消他的顧慮。
張書進果然做到。他道:“不難。脫脫不花所部韃靼在東,隻需來年誘他攻朝鮮,搶朝鮮人參、皮毛、珠玉。明公率師緊隨其後,屆時以他進攻不利,公以太師之名,責難韃靼部裏忠於脫脫不花的千戶那顏,剝其戶籍,與韃靼部裏不睦脫脫不花的千戶那顏共分之,名正言順。事成,瓦剌部實力大增,蠶食脫脫不花。不成,便翻臉與戰。若戰,也要尋人為間,準備妥當,料不出兩年便可滅之。”這等昏招,也先竟因那遏製不住的野心,居然答應了,命他便宜行事,瓦剌諸將雖然惱恨張書進,但敬他英武如天神,又有也先命令,不得不服。阿剌知院則十分欣賞他,與他交好。
翌年,計劃如期而行,張書進已打通重要關節,伏下一棋子,同時傳書楊善,讓他告知明庭計劃,不要幹涉蒙古征女真、朝鮮。脫脫不花果然愚蠢,迫不及待的向朝鮮用兵,從遼東出發,攻建州左衛董山(滿酋努爾哈赤直係祖先)、建州衛李滿住,由圖們江(按:建州左衛在圖們江流域,圖們江為今世中國與北朝鮮界河,圖們江南岸,朝鮮北部,自漢至元一直為中國領土。因朱元璋酬謝李成桂舉國事明,而無條件割讓之。然李成桂其子、孫麵上事明恭謹,暗裏圖謀北擴,壓服朝鮮半島東北部和鴨綠江中上遊一帶女真)而攻朝。朝鮮世宗大王英明有智,脫脫不花攻勢受挫,也先依計行事。脫脫不花驚覺也先蠶食己部,憤憤不已,又見攻朝無果,便欲回師。張書進大急,忙討了也先令諭,親自參戰。他以兩千瓦剌騎兵、五百韃靼騎兵、五百女真俘虜輕騎,兩千步卒,詐稱十萬,於豬婆江岸(今鴨綠江之流渾江),擺下背水之勢。先與朝力戰,後於陣前斬殺妄圖逃跑、殘存的兩百女真俘虜,朝鮮氣為之奪,且戰且退,逼至蘇子河畔,也先按張書進之計,埋伏許久,三軍一齊合殺,朝鮮大敗,退回鴨綠江南。也先、脫脫不花大喜,劫掠了無數輜重、財物便回軍。此役建州衛與建州左衛逼至三土河(今三統河)、婆豬江以西至冬古河(即董鄂河,今大雅兒滸河)地區,朝鮮版圖縮小,複為元時高麗大小。(按:建州衛與建州左衛於明時,屢為朝鮮所欺,居地從渾江、蘇子河來回遷徙,非有明末馳騁天下之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