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舉案齊眉(關月)

天氣真的很不好。

天陰陰的,半邊天堆滿濃黑的烏雲,風更是不要本錢地狂吹一氣,擺出一副就要下大雨的架勢。

卿別量本來就很不爽的心情越發跌到最低穀。老天爺若有實體現身,鐵定被他指著鼻子臭罵三天三夜再丟進運河喂鱉。

“她死到哪裏去了?”

火藥味十足的爆破音穿透十幾丈的空間,一字不漏地進入岸上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拉直耳朵細聽船上動靜的閑雜人等得到嚼舌根的資料,當下嚶嚶嗡嗡炸開馬蜂窩。

卿家大少爺口中的“她(他?)”,指的是哪一位呀?

明知希望渺渺,還是有人無限期盼地問:“會不會是新娘子開溜了?”

立刻有人對他的天真嗤之以鼻:“要是不見的是新娘子,全卿府早就都出動去找人了,哪還有人有空在船上搬東西。”

旁邊有人插嘴附注道:“如果?兒小姐逃婚去的話,卿少爺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麼脾氣好發的?”恐怕,卿少爺還是頭號幫凶呢。

好奇寶寶看著說話的布衣書生悲愴心痛兼雜的沉重表情,好生奇怪:“為什麼?”這人是來送嫁還是來送葬的?

話說回來,這岸上擠了這麼多人裏,有八成都是男的就已經很奇怪了,一個個臉上還都是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就更讓人想不通了。

難不成洛陽的風氣與他們那裏差得那麼多——喜歡湊熱鬧的不是三姑六婆而是大男人?

書生斜睨他一眼,勉強應付道:“兄台是外鄉人,今日才到洛陽吧?”

他嚇退一步,驚詫反問:“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是算命先生?

並不知道對方正在猜測他是鬼穀子第幾代傳人的書生有氣無力地道:“洛陽城內,誰不知道卿家長公子寵妹子寵到走火入魔,巴不得她一輩子不嫁人,留在家裏讓他供著當寶。”

而隨著卿嫿兒的婚期越發逼近,卿府的風吹草動都是熱門話題,隻要踏入洛陽半日,不論你出入何種場合,對卿府事宜皆可了若指掌,上至卿老爺胡須長幾尺幾寸幾分,下至卿府共有幾個老鼠洞及雌雄鼠各若幹……

所以,會問出這種蠢問題的,隻有初來乍到、消息閉塞的菜鳥。

萊鳥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瞄瞄四周詭異的人潮,壓低嗓門再問道:“請問兄台,為何今日大家都……呃……鬱鬱寡歡?”

他說得算客氣了,事實上,他們是如喪考妣,痛不欲生,愁雲慘霧得隻有寡婦死了獨生子堪可比擬。

人家明明在辦喜事呀。

書生的臉色越發黯淡無光,以少見的耐心道:“今日,是卿嫿兒小姐出閣的日子。”

嗚嗚……他的?兒小姐……

聽不懂。

萊鳥將滿是問號的瞳仁對準好脾氣的書生。他是有聽過被讚為國色的卿嫿兒的美名啦,可是大美人出閣關他們什麼事?

嗯……

冥思苦想中發現一幹男子的臉色突然又陰三分,與灰沉沉的天色上下呼應,他抓住書生的袖子,踮起腳尖朝騷動處張望:“什麼事?什麼事?”

書生已經陷入更新的情緒低潮,兀自怨歎,也不計較他冒失的舉動,遙遙望著那抹粉嫩身影在人群中靈活地穿梭前進,靠向岸邊:“卿容容來了。”

卿少爺剛才就在找她吧?

傾國傾城的絕色麗人即將成為人妻不說,順手還帶走以刺繡聞名天下的美少女陪嫁,一下子少了兩個讓他們朝思暮想的佳人,怎不叫人捶心肝呐。嗚……

萊鳥努力將自己的脖子拉成鴨頸,瞪大好奇的眼睛想看清有“第一繡師”之稱的少女的長相,卻隻見她拎著分量不輕的包袱跌跌撞撞衝上甲板的背影,掃興地縮回脖子,有疑而問的眼眸又回到書生身上:“卿小姐要嫁到哪去?”

“金陵馮府。”

萊鳥興趣缺缺地撇嘴,轉回他深感興趣的話題:“卿小姐嫁人便嫁人,你們難過什麼呀?”

他還問!

書生緊抿的唇角向下拉出弧線,正想出口罵罵這老戳人痛處的小子,猛然聽見花船上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一張臉“唰”的慘白。

吉時到!

“開船——”

萊鳥怕怕地偷覷著他的臉色,再不安地環顧四周。

現在,是什麼情況?

耳旁充斥著的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沒錯,可是這抽抽搭搭的飲泣聲又是打哪來的?

他頭皮發麻地僵直了身子,出借自個單薄的肩頭供傷心欲絕的大男人做為憑靠。

他的新衣啊……

師父說得沒錯: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沒有白揀的錢袋,更沒有白問的問題……

嗚……為什麼他現在才記得師父的話?

真吵!

卿容容攬住手上的寶貝包袱,不滿的杏眼瞟向暴跳如雷的卿別量,暗暗抱怨。

上百串的鞭炮齊齊放居然還蓋不住他的咆哮聲,可見少爺的嗓門有多大。

可與百炮爭鳴——嘖!

“你幹什麼去了?”暴喝聲包裹著衝天怒焰席卷而來,再加上發話者壓倒性的氣勢,確實有著絕對的威懾作用。

卿容容按捺住蠢蠢欲動的手指,乖乖答話:“買書。”

耳朵會不會被震聾?

要不是擔心堵耳朵的動作會激得已瀕臨發狂邊緣的少爺火得把她丟到河裏泡水,她的十個指頭早就捂到耳朵上去了。考慮到自己不諳水性,她努力管好自己的手指頭,緊緊巴在包袱上。

卿別量展露出驚人的耳力,在喧天鬧聲中捕捉到她含在口中嘀咕的兩個字,再次跳成一尾活蝦:“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有空跑去買你的破書?”還差點誤了吉時。

小姐今天作為新嫁娘,隻能依習俗悶在艙房中一整日,是不可能到這來搭救可憐的小丫頭的。卿容容識時務地擺出誠懇的認錯臉譜,畏畏縮縮地低下頭,小小聲道:“今天是初九,昭文書肆就隻有每月初九有新書上市啊。”

她還敢說!

卿別量顫著手指向她,俊臉鐵青:“你……”

該死,這妮子吃定他不敢把她怎樣是不是?

稍稍了解卿家內情的人都知道,這話絕不為過。

先不說以她卓絕出眾的繡技已可使她身價不凡,單是她背後硬到不能再硬的靠山,就夠讓她有恃無恐地和他大小眼、跟他大小聲,氣得他蹦蹦跳跳。

而那座偏要跟他過不去、硬挺卿容容到底的大靠山,正是他卿別量捧在手心,細意嗬寵的親親妹子卿嫿兒。

氣煞他也!

少爺會不會一口氣接不下去,就此嗝屁?

卿容容小小壞心一想,卻想到更有可能的是向來壞脾氣的卿別量氣過頭之下連事後卿嫿兒會找他算賬都顧不上,先抓她海扁一頓,再把她丟給龍太子做丫頭,那小丫頭她可就大大不妙了。

敢把他氣到說不出話來,當然是有保命法寶了。

她蹙起柳眉,效法先賢“先天下之憂而憂”,擺出款忠心耿耿的奴才相:“少爺又不是不知道,小姐最喜歡‘昭文書肆’這幾年的新書了。奴婢看小姐最近心情不好,才想買些書讓小姐解解悶的,少爺要是不高興,奴婢把這些書都扔了就是了。”

就見原本頭頂已經在冒煙的卿別量“嗤”的一聲降到常溫狀態,陰陰地瞪她一眼,拎起桌上的茶水猛灌。

死老頭,偏要把?兒嫁到那麼遠去。

嘻,真是百試不爽。

卿容容撤下死忠的義婢臉,愉悅地揚起嘴角,禮數周到:“奴婢先下去了。”

輕盈的腳步才踏出艙門,壓抑著的竊笑聲已迅速漾開:“嗬嗬……”

又讓她得逞一次。

不能怪她太猖狂嗬,那麼愛生氣的少爺,隻要一提起小姐,立刻就什麼火都滅得了,叫她怎舍得不好好利用一番呢?

嗬嗬……

迥異於艙內被揪住罩門的男子的鬱悶,艙外小丫頭飛揚的心情好得連震耳欲聾的炮聲都置若罔聞,兀自笑得暢快無比。

身為一個在卿府近十年的資深奴婢,她可以如魚得水地過得如此自在,除了有小姐罩著她之外,她自身的職業素質也是不容小覷的。諸如看人眼色、奴顏卑膝、順風使舵、挑撥離間等種種伎倆,她可是一件也沒拉下。

也所以,她才可以時不時在老虎腮邊撥兩根毛繡花,卻仍然四肢健全地活到今天。

嘻……嗬嗬……哈哈哈……

清若銀鈴的笑聲融入刺鼻的硝煙味中,卻因腳下的震動戈然而止。黑白分明的眼眸停佇在窗欞上粘貼的大紅喜字上,笑意漸消,化為怔忡。

出閣哪……

小姐並不開心啊。

“開船——”

船夫拉長的號子與漫天青煙一同嫋嫋回旋於天際,繃緊了一顆顆心。

“開船了。”她喃喃自語,轉開俏臉,看向岸上擁擠的人群,這些人中,有多少是小姐的仰慕者?

裙下之臣萬萬千,身為女兒身,最終遵循的,依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國色天香、聰穎超群,卻仍教三從四德縛住心、纏住身,動彈不得啊。

落在頸上的清涼教她仰起螓首,承接滴落的水珠,暑意全消。

下雨了。

“下雨了?”

清柔嬌脆的女聲中帶著些微弱的不確定,回蕩在鋪設精美的艙房中,身著大紅吉服的女子掀開窗簾,探出一隻白玉纖手,任豆大的雨滴在掌中濺成碎玉。

“下雨了。”

絕豔麗容微微漾開淺笑,無意收回玉手,讓那般涼意經由掌心慢慢沁入心懷。天色雖然陰沉,一張俏臉卻美得像會發光,令急急跑過的小丫環看直了眼,連躲雨都不記得了。

為了這場雨,大哥可是費盡心思了。

船期、風向、水汛、吉時、氣候……為了讓她在最舒適的條件下準時到達南京,兄長將卿家名下幾百條船的人手召集起來,絞盡腦汁才排出這麼一個完美的行程。

“嗬——”她苦笑,沾著水的素手撫上點著朱紅胭脂的香唇,輕簾隔開傾城姿容,半帶自嘲,仍是勾魂攝魄。

這樣疼她寵她,卻忍心遣她遠嫁千裏,她的父與兄啊……

認定了這門親事,堅信馮子健便是良配,便再不舍,任她再不願,也仍是要她嫁。

蓮步漫移至床邊,美目怔怔望住那一對鴛枕,細若無聲:“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女子擇人而嫁,隻是奢求。

自曉事起,“馮子健”這三字真言便天天縈繞耳邊,馮少爺這般,馮少爺那般,在當事人並不知情的情況下,連馮子健幾歲換牙、幾歲習字等細瑣小事她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她這一生,有幾日是為自己活?

還在娘胎裏睡大頭覺時,自個父親便指著妻子隆起的腹部,對友人說出:“若生女,願結秦晉之好。”這樣的蠢話,他老人家隻需張張嘴,就此決定了自己的一生。

娘親過世次年,二娘進門,爹爹生怕日久忘了這門親事,重新提起,當時激得不到十歲的大哥跳腳不己,當場翻臉給他看,從此就無人公開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