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她每月都會收到一本小冊子,記滿馮府近況及馮子健大小事雲雲,不用問也知道是父親交待下人去調查的。
尋常兒女親事,長者是不可能這樣做的。父親自是出於好意,希望她可經此了解馮子健,不覺得他陌生可怕。但是,那些關於馮子健的行蹤舉措,及一篇篇從稚嫩到揮灑自如的文章,並沒有讓她放鬆多少,反而因為不停地看著這些關於她未來夫婿的記錄,而令她更覺窒息。
然後,她十五歲,行笄禮,馮府下帖催妝。兄長再一次意識到某個會搶走寶貝妹妹的臭男人的存在。
這一回,他認可了“妹妹總要嫁人”的事實,不顧父親的阻攔,親至金陵評估馮子健的人品德行。回來時,滿臉不甘地對她道:“馮子健溫文君子,可堪托付。”而她的婚事,也就從那時開始籌辦了。
花了兩年的時間,要說卿別量沒有蓄意拖延,大概沒人會信。其中,她收到的“馮子健行蹤報告”增加為兩份,更加巨細靡遺。
不知道馮府中有多少卿家的細作密探……
她輕喟,是啊,為她想到最周到、考慮得滴水不漏,這樣的兩位骨肉至親都首肯的如意郎君,她還擔心什麼呢?
玉容端靜自持、寧恬淡雅得看不出半分情緒,垂斂的美目中偷偷溢出的,是不安、也是不甘……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烏南飛,鳥南返,鳥兒比翼再歸還,哀我何孤單。
“劈啪,劈啪啪啪……”
鑼鼓喧鬧、炮竹震天,聚在碼頭看馮府迎親的人大概有半個金陵城那麼多。
這一次,男女各半,不像上回那樣人數懸殊。
卿容容在炮聲中踉蹌上岸,腳步虛浮得站都站不穩,更遑論弄清東南西北。
惡……
暈船暈了十幾天,好容易習慣了時時刻刻都會搖蕩的甲板,留住一條小命到南京,怎知一踏上陸地,反而又暈了起來?
難怪少爺昨日派人往馮府鋪房時叫她留下來陪小姐,今天小姐上轎前又另外派人陪著小姐,並且對她說:“你隻要自己能到得了馮府便可。”
真是老狐狸呀。
惡……
新郎到了嗎?
大紅蓋頭下,細心妝點過的麗容泛起疑惑,端坐轎中的嬌軀覆在由夫婿家送來的羅絹金裙下,柔若柳枝。轎外,充斥著炮聲,鑼鼓聲,以及迎客們拔高了嗓門的吉利詞句,這樣的喧鬧下,她仍敏銳地感覺到少了什麼。
容容,到哪去了?
從小相依相伴,為了陪她撇下心心相印的情郎到金陵來的貼身愛婢,現在,不在她身邊。
心有旁鶩下,她被扶下花轎,如牽線木偶般,在喜娘的提示下完成撒穀豆、牽巾、踏花席、跨馬鞍、坐富貴、拜宗廟諸親、拜天地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回過神時,那些曾讓她望而生畏的步驟已結束了十之八九。
四周縈耳的,是繞舌的金陵方言。
自識字起,父親便多請了一位先生教她這一帶的方言,以免她嫁至此地後言語不通。
聽到聒噪過一千隻喜鵲的喜娘說著“男才女貌,珠聯璧合”一類毫無意義的廢話而被一旁等不及看新娘的親友搶白道:“新娘子臉都沒露出來,‘女貌’個頭。快掀蓋頭啦!”她不由得微微笑了開來。
在眾人的起哄聲中,馮子健握緊以紅綢包裹的秤竿,慢慢地挑開以美麗著稱的新人的蓋巾。
鬧哄哄的洞房在瞬間靜得隻剩下前廳隱約的嬉笑聲。所有人都屏息盯住天人之姿的洛陽新娘。
這一刻,新房中的燭光似乎都集中在端坐在芙蓉錦帳中的女子的臉上。柔和的光線中她充滿了靈秀之氣的完美輪廓清晰得像要刻到每個人的心裏頭,精致無瑕的五官似是老天爺最偏心的精心傑作,清澈澄淨的美目此刻帶著淺淺的笑意、幾分羞澀和一絲驚惶,這一款秀雅嬌媚,看呆了所有人。
小姐真是怎麼都看不膩呢。
吐得快去了半條命的卿容容正趕上“挑頭巾”這壓軸好戲,對上像見到救星般眼前一亮的卿嫿兒,不由失笑。
如呆頭鵝般豎在小姐麵前,身著大紅袍、一身書卷氣的斯文書生就不用提了,既然絕色佳人將是他的妻,他欣喜若狂到變為呆瓜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其他人又妒又羨的回不了神亦屬常理。而神情複雜的不知瞪著小姐還是姑爺的少爺更不用說是百感交集、恨不得搶了小姐回洛陽去,指望他維持婚禮進行的正常秩序,好像也不太可能……
卿嫿兒無奈地望著不知在想什麼的小丫頭,看她自言自語地遙點著一個個人數過去,眉飛色舞地將指頭停在鼻尖上,驕傲地翹起小鼻子“格格”輕笑出聲。
現在,她最大。
嬌小的身軀繞過一幹色授魂予的閑人,靈活的指頭點穴般戳向中了定身法的喜娘,對方如夢初醒地嚷道:“新官人新夫人喝交杯酒——”
嘖嘖,佩服啊,不用吊嗓子,一開口就高八度,真不愧是具有最高水準的媒婆啊。
尖到刺耳的嗓音喚得眾人紛紛回魂,呆呆看著她左一句:“新官人吃匙百合羹,夫妻恩愛,百年好合!”右一句:“新夫人喝口蓮子湯,並蒂花開,連生貴子。”就這麼滔滔不絕的一句吉語一道菜肴一一勸食後,再風風火火將貪看美人忘了鬧洞房的親友們轟出房門,遣退侍婢,最後再為他們帶上門。
“砰!”
大功告成。
喜娘眉開眼笑地捧住卿家打賞的十兩黃金,以手舞足蹈的姿態翩翩退場。
“砰!”
事實證明,卿家花重金聘請的媒婆確實物有所值,一言一行都深有其意。
重重的關門聲總算震回新郎官尚未歸位的一魂一魄,馮子健抬頭對上新婚嬌妻似喜還羞的玉顏,脫口道:“我馮子健是幾世修來,方可得娘子這般天仙絕色為妻。”
卿嫿兒素頰酡紅,輕聲應道:“官人取笑了。”
他,應是良人吧?
馮子健益發移不開眼,鼓足了勇氣坐到她身旁,溫柔地握住她收在薄綃袖中的纖手,柔聲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卿嫿兒手足無措得差點把手抽回來,清柔低婉的聲音微顫:“官人才名顯著,文采出眾,賤妾得適官人,才當撫掌稱慶呢。”
據她所知,馮子健在金陵一帶頗有文名,且已於今秋參加解試,以便明春入京大比。之前頻頻遣人至洛陽請期,急欲趕在初冬完婚,大抵也有小登科而後大登科之意。
他,是良人嗎?
馮子健劍眉一揚,麵露喜色,笑道:“娘子過獎了,小生隻不過薄有虛名罷了。夜已深了,娘子請就寢吧。”
就寢?!
卿嫿兒嬌軀一顫,玉顏“轟”的一聲染上朱紅,羞不可抑:“官人請。”
繼母大人的課豈是白上的。這“就寢”究竟要做什麼,她理論上是一清二楚了,至於實踐……呃——
肌骨細勻紅玉軟,眼波微送春心。嬌羞不肯入鴛衾,蘭膏光裏兩情深。
將她的窘態看在眼裏,馮子健不舍地放開她柔若無骨的纖手,起身道:“娘子連日風浪,定是辛苦了。可要小生喚你的貼身侍婢進來服侍娘子安寢?”
卿嫿兒訝然抬首,對上他溫柔的眼,平靜了下來,暗暗感激地道:“有勞官人了。”
他,是良人吧。
小姐動心了。
少爺昨日便啟程返鄉。臨行時看著妹妹含羞帶笑的花容,既寬心又不甘心的麵部肌肉抽搐出詭異的笑容,令見者噴飯。
一直以來,他們擔心的,便隻是卿嫿兒不滿意馮子健這位乘龍快婿而已。至於馮子健會否善待卿嫿兒,從頭到尾都沒人想到過——當然,除了卿嫿兒自己。
以卿嫿兒的仙姿玉質,輔以卿家之雄厚財力,百萬妝奩,娶到她的男人酬神拜佛都來不及了,怎會有所不滿?
馮子健這兩日來對卿嫿兒的珍惜憐愛,便是鐵證。
第一夜,憐她一路辛苦,所以讓卿容容進新房陪她,讓她能好生安歇;第二夜,又念她送長兄上路,勞累了一日,還是由卿容容陪著她一夜好眠。
這樣的體貼細心,善解人意,卿嫿兒情生意動,當在意料之中。
也因而,卿嫿兒真正的洞房花燭夜,是今夜。
此時此刻。
卿容容對牆壁皺皺小鼻子,放下手中的針線,“呼”的一口氣吹熄燭火,爬上床去。
不是她愛抱怨,這邊的隔音效果真的很差勁。
當然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好再厚的板材也不可能做到沒有一絲絲的縫。何況她的房間與新房緊鄰,隔壁若小聲說話,她是聽不清內容,不過那些嘰嘰咕咕、小貓打架的動靜統統難逃法耳。
所以,她沒有漏聽半聲嬌喘、抽氣、輕歎、低呼……
蘭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坊間有一種書,專門描繪男女床事。風氣再保守,這種書也有人看,翻錄無數,一本書往往數十金仍是供不應求。
呃,而她卿容容,便因一時好奇,偷偷弄了一本開開眼界。
——就算她沒有聽過,她也“看”人做過。
她非常明白這些“異響”,絕對不是小貓打架弄出來的。
卿容容豎指堵住耳朵,空曠的房間裏心跳聲清晰可聞。
新房內,當是何等香豔旖旎啊。
小姐今夜,心肯意願了吧?
情竇初開的小丫頭臉紅耳熱,聽隔壁擋也擋不住的細喘聲漸漸變急,男子的鼻息也慢慢濁重。突然間,柔和悅耳的女聲低低“啊”了一聲,緊接著男子似是充滿驚駭的聲音傳來:“你——”旋即靜得隻可聽見壓抑著的喘息聲。
出什麼事了?
卿容容悄無聲息地下床,輕輕開啟一道門縫,屏息細聽隔壁再次響起的低沉男音。
在說什麼?她凝神,卻聽不分明,再一會變成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而後有人重重冷哼,開門走了出來。
卿容容驚詫地退開,門縫外,仍著新郎袍,束發,卻未帶冠的馮子健似一陣疾風蒼白著臉衝出新房,連門都未關。
“小姐——”卿容容閃進新房,卻啞然失聲。
這是一間二進深的套房,外間擺放妝台、書桌、琴案等物,裏間以珠簾間隔,僅放睡榻與衣櫃。
而此刻,珠簾錦帳俱垂,人影隱約,繡工精美的鴛枕鴦被拋棄於地,甚至被摔到外間,她立即轉身栓門,方進房挑開喜帳。
卿嫿兒裸裎著雪白晶瑩的玉體蜷在床角,深邃得似藏著人世間最美好的夢想的秀眸怔怔望著沉香榻上鋪著的一方潔白無瑕的綺羅。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天!
為何要這樣戲弄人?
拉開白綾,她取過睡袍為卿嫿兒披上,俯身半跪在榻上,將這美人兒嬌柔無力的嬌軀輕輕擁住。
卿嫿兒天籟般動聽的仙音低低道:“他問,‘是何人恁般無恥,先盜我妻紅丸?’他說,‘我馮家世代書香,男守禮女守節,隻有烈女絕無淫娃。’他再說,‘怪道卿家爺兒如此大方,大謬商人重利之說,將個傾城妹子和十裏紅妝一齊送至金陵,原來如此。’……”
他還說:“從來女子隻可死節不可貪生,你枉讀《烈女傳》,怎偷生至今?”
他又言:“果然商人無恥,你這商人妹便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