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複道:“當年我父竟會折節與汝父建交,以至今日有辱門庭。”
他甚至說:“這三尺白綾既不見桃紅,你緣何厚顏苟活?”
不問情由,不由分說——
翻臉無情啊……
“容容,我的清白便如這三尺白綾,未染點塵嗬。”
但卻再沒法證明的了。
初夜未有落紅是一,馮子健已沾了她身是二,從此之後,她當真再非清白之軀了。
一顆芳心猶如刀絞,血湧不休。
那一句句冷語惡言,分明迫她自了。
她嗬氣如蘭,梨渦深露,滿滿盛著的,卻隻是苦澀無奈,以冷靜得令人心驚的語氣道:“我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落人口實,更顯得心中有鬼。卿嫿兒俯仰無愧於天地,絕不會糟蹋自己的。他馮子健若有膽便休了我或殺了我罷。”
她賭他不敢。
馮府確是世代書香。百無一用是書生,祖業再大,累代不諳經營之道的書生坐吃山空,家業漸衰落所難免。堂堂“世家”隻剩一個空殼,勉力維持體麵而已。與卿府聯姻,則可帶來數不勝數的經濟利益——單是她的嫁妝就可支撐整個馮府風光百年了。若休了她,馮子健該會想到以卿別量商場上的狠辣手段,不要說留不住一分她的嫁妝,還須提防卿府緊隨其後的報複。
另一方麵,想來死要麵子的儒生也丟不起馮家娶了個“喪德婦”,方成親便休妻的臉。
至於要她死——她既不肯自了,給個天作膽,那馮子健也沒本事下手殺人吧?
若馮子健想不到休了她的後果,就由她來告訴他吧。
這教洛陽傾城男子心動的絕世嬌媛緩緩起身,攏住睡袍的襟口,向滿眼擔心關懷的愛婢苦笑道:“容容放心吧,?兒不會尋死的。”再輕輕道:“可以弄一桶水來嗎?我想淨身呢。”
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
若非馮子健太過絕情,不問青紅皂白便逼她尋死,縱被他休了她亦無話可說,現在卻是另外一回事。
他有他馮家的麵子要保,她也須守住卿家的。
卿嫿兒沉進卿容容叫來的幾名侍女扛來的浴桶中,徐徐吐氣。
父親與兄長不用多久就會知道她與馮子健不合了吧。
他們為她已是煞費苦心了,她又怎能教他們背上個“門風敗壞”的牌子失禮人前?
是造化弄人吧。一直擔心著“所嫁非人”,怎知卻成了馮子健要向老天爺哭訴“娶妻不貞”呢。而她莫明其妙不見了的元紅,令她百口莫辯,糊塗得差點要把自己當作蕩婦了。
隻是嗬,她看著前一刻尚對她輕憐蜜愛的如意郎君在下一刻冷麵絕情,恨不得置她於死地,頓覺啼笑皆非。
而眼淚,一滴也不曾落下。
那樣的翻臉無情嗬,她冷心冷情,辯不清亦無意分辯。
若她不是出身對世德教導較寬的商家,換個閨訓嚴謹的女兒家,在他丟下那些話拂袖而去後,定是尋了短見以示清白。
馮子健大概認為天亮便可喚人來為她收屍吧?
真高估她了。
從來就不曾想做什麼烈女貞婦,“以死明誌”的蠢事更不是她這向來要權衡利弊的“商人妹”做得出的。
賠本買賣,她所不取。
仔細洗淨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膚,不再留下馮子健半點氣息後,她換上幹淨的衣裳,再將用過的被枕撤下,命人換上嶄新的物件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馮子健此刻應是在他的書房裏,容容替我請他來吧。”
卿容容點頭應是的同時,知道自己縱然從今後再也見不到風莫離都不會懊悔當日所做的決定。
對她恩重如山的小姐若在她未曾隨侍身邊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卿容容死都不會原諒自己。
緊閉的門再次開啟,已是天亮。
馮子健臉色慘澹無光,腳步踉蹌,離開新婚三日的新房。
卿嫿兒再國色天香,在他眼中也是可怖至極。
此姝失貞在先,無一絲羞愧悔意。複以財勢壓人,對他陳明利害,令他不敢休她,甚至言明從此與他僅保持夫妻之名,要他另辟居停,另納美妾。
可怕的女人,生得再美又有什麼用?端地是蛇蠍心腸,敗德喪誌。
賤人!
他怒哼,卻無法否認卿嫿兒確是點中要害。馮家確實需要卿嫿兒這筆豐厚的妝奩。卿家老爺早知女兒不是清白之身了吧?才會以如此可觀的嫁妝陪嫁出空有姿色卻無德行的卿嫿兒,逼他不得不看在錢的分上吞下這隻死鱉。
無恥小人。
他豈能容得他們這樣欺他?
馮子健咬牙,卿嫿兒休想安安穩穩在馮府作她的少夫人。
清晨淡淡的日光下原本公認的“守禮君子”換上猙獰麵孔,額上青筋暴起,目中射出令人不敢正視的凶芒,一夜之間判若兩人。
那樣不堪一擊的斯文假麵……
不過一夜,她從洋洋樂土跌至萬丈冰川。
初見馮子健,還道他溫文君子,飽學儒生,夫妻恩愛可期。
翠鬟冠玉葉,霓袖捧瑤琴。應共吹簫侶,暗相尋。
她不求他是畫眉張敞,隻望可以有個接案梁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怎知亦是奢求?
卿嫿兒無奈地望向鏡中一樣無奈的眼眸,澀澀失笑。
嗬,她忘了,傳奇之所以會流傳千古,隻為世間罕見。
怎能妄想那樣的幸運啊。
經綸滿腹的書呆子認死了她失貞,於是她的不肯自了便是不知羞恥。
是不是守禮同時便代表著迂腐呢?書生衛道,順理成章,似乎也不能怪馮子健如此對她呢。
然而,能怪她嗎?
隻是馮子健的態度太過傷人,逼得她不得不設法自保。
她閉上整夜未合的美眸,沉思片刻,憐惜的目光落到嗜睡如命卻寸步不離的小丫頭身上,“容容困嗎?”
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處於警備狀態的卿容容精神好得嚇人,搖頭道:“小姐歇歇吧。”
貝齒在失色的櫻唇上輕頓,卿嫿兒黛眉微蹙,下了決心般道:“容容上街去替我抓副藥來。”
卿容容探探她的額,慌道:“小姐哪裏不舒服嗎?”
卿嫿兒壓下她的手道:“我很好。嗯,你想辦法換身男裝,再化點妝,別讓人認出你。”
卿容容奇道:“去抓什麼藥怕人知曉?”
卿嫿兒沒有一絲血色的玉容露出一分令人心碎的淒怨,輕輕道:“我豈能在這種景況下為他生兒育女?”
卿容容嚇了一跳,道:“小姐要打胎的藥嗎?”
卿嫿兒慘淡的嬌顏溢出一絲笑意,用梳子輕敲她的小腦袋道:“為何容容這麼傻的?有人這時候打胎的嗎?打什麼胎?”
卿容容差點搔起頭,不解地道:“那又是什麼藥呢?要到哪裏去抓?”
卿嫿兒俯下身,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聽說青樓女子常有服用一種草藥,以免懷上孩子,容容扮成男人去逛一下妓院吧。”
卿容容駭得瞪大眼睛,奇怪地道:“小姐怎麼知道的?”
重點是,為什麼小姐知道她不知道?這些市井小道,怎都該是她懂得的多吧?
卿嫿兒將玉指壓在香唇上,做出“噤聲”的動作,才輕聲道:“你忘了乳娘原本是什麼人?”
卿嫿兒的乳娘,原是青樓出身,從良五年後丈夫去世,一人無力撫養幼子,隻好給人做奶媽以賺取生活所需。
卿容容省起,明白的“噢”了一聲。
卿嫿兒想了想道:“青樓太亂了,你先到藥鋪去問問罷,也許多花些錢便可配到藥呢。”
她很聽話。
穿了套個子瘦小的小廝的青布衣裳,把眉毛加粗得像兩條毛毛蟲,卿容容走在路上,渾然不覺旁人指指點點的注視。
她的樣子,太奇怪了。隻是那粗得無人能及的怪眉便夠引人注目,偏偏又是生在一張唇紅齒白的嫩臉上的。
在眾多怪異的目光下,她截住一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大爺問路:“請問大爺,城中最好的藥堂怎麼走?”
長得便像個老好人的老頭子眼光掃到她的怪眉,自己的眉毛不可抑製地跳了一下,再一下,這才答話:“我們這裏最好的藥鋪是‘采善堂’,你往前直走兩個路口,朝右拐再走三個路口,再朝左拐走一個路口,右拐走三個路口,再左拐……”
她記住的,隻有“往前直走兩個路口”。
卿容容耐心地聽老人詳細地說完路徑,扮出恍然大悟的感激模樣:“原來這麼走呀,多謝您老人家了。”
未變聲的女音被當作童音,與嬌小的身材勉強搭調,那兩道大號毛筆拖出的彎曲長蟲卻非常刺目、老人看到她的眉毛,自己的眉毛忍不住又跳兩下,幹笑道:“不客氣。”
“往前直走兩個路口……”卿容容默念著惟一記住的一句,在第二個路口張望,然後的向左還是向右拐呢?
“到‘采善堂’的話,向右拐。”
咦?
卿容容回頭,清朗的女聲似乎發自她右後方的位置,一個儒生打扮卻一眼便可看穿其性別的女子朝她頷首示意。
她的改裝本領比她還差。
卿容容偷偷得意了一下,隱隱卻記起說書先生講的江湖逸事中似乎有人正是這麼打扮的。
白衣儒巾,青藤藥箱,男子裝束,女兒嬌媚——
黑色毛毛蟲底下的一雙秀目陡然閃了起來,她將那勞什子“采善”“采惡”丟到腦後,衝到她麵前,緊張地邊四下張望邊壓低嗓音問道:“請問這位姐姐貴姓?”
對方配合地壓低聲音,輕聲道:“小女子複姓歐陽。”
卿容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傳奇中的女子,興奮得聲音都沙啞了地道:“歐陽子夜?”
白衣女子微笑點頭,學她方才的樣子四下張望了一番,見無人注意,放心地道:“正是。”
歐陽子夜!
嗬,如雷貫耳。
卿容容也不管人家是否看出她是女子,兩眼放光地抓住她的衣袖求道:“歐陽姐姐去見見我家小姐好嗎?她一直都很想見你呢?”
這下子引人注目了。
歐陽子夜苦笑著抓起這可愛的小姑娘的手,拉她轉進比較少人的小巷後問道:“姑娘的小姐是什麼人?為什麼想見子夜呢?”
卿容容想起小姐現在的處境,神色一黯,道:“小姐一直都很仰慕您呢,又羨慕您可以自由自在的四處行醫,嗯,我家小姐名叫卿嫿兒。”
被譽為“再世華佗”、“重生扁鵲”的女子以自由的一隻手遮住她易容失敗的“蟲眉”,道:“那麼姑娘是卿容容了?”
卿容容老實地點頭,奇道:“你怎麼知道。”接著放棄得到答案的權利,祈求地搖著高她半個頭的女郎道:“歐陽姐姐,跟容容去見見小姐呢。”
歐陽子夜反握住她的手,淺笑道:“誰能拒絕這樣可愛的小姑娘的要求呢?要何況是要去見卿嫿兒小姐。”
雲想衣裳花想容,洛陽女兒色傾國。
洛陽才女,巧手繡師,這一雙出色的主仆,她也是聞名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