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3 / 3)

文昌佑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笑謙:“不敢當。杜工部一代詩聖,小弟未得之皮毛,馮兄過獎了。”

同行的舉子崔明勳笑語:“文兄每以風流小杜自比,馮兄怎可將他比作古肅老杜?難怪文兄不肯承認。”

哄堂大笑中話題成功地轉到比較杜甫沉鬱古樸的文風與杜牧的風流俊賞之下寫出詩文的不同。

馮子健脫離了眾人的談話,心緒飄到後院——那裏住著令他如芒在背的卿嫿兒。

果然財可通神,在他發現她的不貞的次日,她竟能找到出了名行蹤成謎的歐陽子夜為她洗脫。但這,隻是讓他更肯定她的心虛罷了。

初次未見落紅,這鐵般的事實早說明了卿嫿兒的不潔,任旁人舌燦蓮花,也休想哄他相信她的“清白”。

眾人的談話重心移至杜牧身上,說起他的七言絕句。馮子健回過神時,正聽到“後庭花”三個字,他心中一動,取出夾在文稿中的詩箋,招手吩咐書僮送到少夫人房中。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卿容容俏臉轉為煞白,惱到極點。

這馮子健,分明不肯放過半次可羞辱小姐的機會。

詩中的“後庭花”,指的是南朝後主陳叔寶所作《玉樹後庭花》。陳後主縱情酒色,寵妃張麗華,任其妄定國家大事,朝政混淆,小人當道,國將破滅猶日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首詩一向被視作亡國之音。

馮子健送來此詩,非但借此諷刺小姐不知“失貞”之羞,厚顏苟活,且以秦淮歌妓比作小姐這商家女子。對深閨女子而言,被當成酒家的風塵女子,實在是最大的汙辱。

真是其心可誅。

卿嫿兒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以褚體錄下的《泊秦淮》,美眸亮了起來,抽過詩箋問道:“馮公子正在做什麼呢?”

從似要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到今日細密綿長的隱痛。她的愈合能力,比想象的要好許多倍。若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馮子健,也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吧?

未經考驗,馮子健的書生皮相,也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吧?

無知,到底是幸福還是可怕的事情呢?

如果洞房夜見了落紅,以她的姿容、家世,喜新厭舊、夫棄糟糠一類的事情怎麼想都不可能會發生,則她與馮子健恩愛可期。也許她這一世也未必有機會知道他斯文表象下的殘忍。至多在一些事上有點分歧,卻不會動搖到她對他的敬愛。她會將馮子健當作她的天,度過懵懂平淡且自以為幸福的一生。

然而若可選擇,她寧願事情仍舊發生,讓她看到馮子健原可藏匿一生的冷酷。

她的心,必須要給一個值得的男子,而不是在無知中托付給其實徑不起一點考驗的人。

寧可選擇這如影隨形的心痛啊。

卿容容忿忿地握起小拳頭,不屑地應道:“還不是在書房裏和一群酸儒閑扯淡。”

卿嫿兒步向瑤琴,玉指輕拂,琴聲流滿房間,她挑起黛眉,輕輕道:“容容幫我把琴抱到‘落花亭’去好嗎?”

仍是會在乎他的傷害嗬,不然,她不會想要反擊。

卿容容奇道:“‘落花亭’?那兒不是離書房最近嗎?給人撞見了怎辦哩?”

卿嫿兒已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露出淘氣的笑容道:“見便見罷,誰怕呢?”

這本是卿容容慣用的口氣,若是還在洛陽時,卿容容定會得意地宣稱:“小姐被我同化了。”現在她卻隻能避開這美人兒像落凡精靈般動人心魄的絕美笑臉,依言抱起形狀優美的穿月琴,跟在她身後。

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即使在笑也會流露出哀愁無奈的情緒。

書房中一眾文士正興致高昂地論及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放蕩不羈,突然傳來了“淙淙”的琴聲,悠揚和婉的曲調引住他們的注意力,忘了自己正在談論中的內容。

低柔圓潤得隻有天籟可與之媲美的清音伴著蕩心滌神的琴聲由低至高幽幽響起,到眾人聽得清楚時,正唱到“玉樹後庭花,花開不長久”一句,一字字就那麼清晰分明地敲上心頭,歌聲婉轉纏綿,將他們帶至南朝的宮殿,仿佛見到發長及地的麗人水袖飛舞,勾魂淺笑,美不勝收。但其曲調又洗盡這首詩的靡麗之氣,變得清新流暢,使人精神一振。

當人生出依依之意時,動聽的女聲隨琴音拔高,和奏出清澈純淨的音樂,再唱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沉醉在天籟仙音中的書生們尚未及時對這兩首立意相反的詩做出反應,琴音順著《泊秦淮》的調子再度拔高,奏出狂風驟雨般的音調,營造出金戈鐵馬、沙場激戰的氣氛,令人身臨其境後,樂音沉靜了下來,歌聲輕柔得似和風拂過:“衰敗須千日,亡國天下事。君王本無能,怎怪女兒家?”

“咚!”

湧滿了天地間的琴聲就像來時那麼突然地消失了。被最後一記穿雲裂石的琴聲震醒後,眾人麵麵相覷,相顧茫然,齊齊將眼神投向聽得與他們一樣入迷,清醒後卻臉色鐵青的東道主。

他們大飽耳福,卻不知馮子健與卿嫿兒這對新婚反目的夫妻暗潮洶湧地過了一招。

那清脆玲瓏得使人迷醉的聲音唱的第一首詩,正是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緊接其後的是《泊秦淮》,自然而然地讓人將這兩首詩擺在一起,意識到“不知亡國恨”的不隻有“商女”,繼而對第三首詩產生共鳴。

而他們前所未聞的第三首詩,才是卿嫿兒反擊的重頭戲。既指出君主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婉轉而巧妙地駁斥了一直以來“紅顏誤國”的偏見,更回敬了以“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句羞辱她的那個人一記新鮮熱辣的耳光。

“啪啪啪……”

馮子健難看的臉色弄得書生們糊塗了起來,不知是誇人家唱得好會得罪馮子健或是相反時,一直少話的喬璿擊掌讚道:“隻是這出神入化的琴技、無與倫比的仙音,便可知此女胸懷若穀,不同尋常脂粉。恕喬某冒昧,請問馮兄,歌者何人?”

卿嫿兒擺明要與他過不去了。

對著滿屋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馮子健強咽下了湧至喉頭的怒焰,扯出要多勉強便多勉強的笑容道:“此是內子所歌,有汙清聽,貽笑大方了。”

眾人嘩然中,崔明勳歎道:“哪裏,聽此一曲仙樂,可想而知嫂夫人是何等天仙化人。馮兄確是豔福齊天,羨煞小弟了。”

馮子健苦笑時,喬璿雙眸亮了起來,目光越過眾人,看向窗外。

發覺有異的書生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紛紛張大了嘴,怔怔望著出現在眼簾的那道修長優雅的身形。直到那無限美好的背影緩緩轉入花徑,消失了後才有人回過神來,記得把嘴合攏。

文昌佑發自內心地道:“人言卿小姐麗色無儔,驚才絕豔,果然名不虛傳。”

馮子健幹咳一聲,冷冷道:“我輩讀書人,首當重德不重色。”

眾書生出了竊的魂魄尚未歸位,不覺有異,七嘴八舌地表達了豔羨之意。他對卿嫿兒再多不滿也不由飄飄然,得意不已——畢竟,當一個眾人所欣羨的男人的滋味,是再好不過了。

喬璿沉默的眼仍望著卿嫿兒消失的方向。

那美女玉立修長,一頭玄瀑長及腿股,閃著無比美麗的光澤,風姿絕美,卻也點出一個令人心驚的事實。

她,並未束髻。

女子束發成髻,昭示著己為人婦的身份。隻有未婚少女才可散發。

馮子健遮不去的輕鄙神色,卿嫿兒未挽起的秀發,在在顯明著一個可令全天下仰慕佳人的男子心神震撼的事實。

冷冷的星目追索著在冬日暖陽下淺去的芳蹤,玄黑眼瞳爆出前所未有的銳芒,心,為之怦然而動。

明春大比,他勢在必得。

名韁利鎖係不住,心猿意馬……